張朋預感不妙,在這樣的目光下冷汗涔涔地掉。
他在心裡安慰自己,不過是個侍衛,想為主子出口氣罷了,隻要主子不發話就什麼都做不了。
埼玉正要爭辯。
“啪”地一聲。
冷慕白的手扣在了他的肩上。
他回首望去,她正抬眸看他,道:“我們走吧。”
埼玉忘了一眼歉然地看著他們的張朋,抿抿嘴,拿起斷劍跟著她離開了。
鐘離秋是最後一個走的,走之前,她似笑非笑地環視了一圈這個店鋪。
牆上到處懸著各色各樣的劍,店鋪裡還設了很多高大的架子,上麵陳列著一柄柄寶劍。
她慢條斯理地在店裡麵晃了一圈。
搞得見過各種大風大浪的張朋都有些惴惴不安。
這個紅衣女子身上有股不顧一切的瘋勁兒,雖然沒表現出來,但他做生意多年,閱人無數,能隱隱感知到。
這種人,他向來敬而遠之,如若非得對上,他也小心對待,從不輕慢。
隻是不知道,今天所言所為,是否得罪於她。
唉。他在心底歎了一口氣,就算得罪,也沒有辦法,這個事情,必須得這麼做。
就在他腦子裡雜七雜八地過著事情時,外麵有人喊了一聲:“鐘離秋,出來。”
是一個清淩淩的女子的聲音。
他大驚,慌忙將視線調轉到那邊,隻見冷慕白站在昏暗的店鋪門口,無甚表情地看著裡麵的鐘離秋。
她的背後,天光大亮。
他這陡然看去,眼睛不適得泛起淚花。
鐘離秋目光深深朝張朋一看,轉臉對冷慕白笑笑,“那就走吧。”
三人漸漸走遠。
張朋心頭不安愈重。
他知道自己是徹底看錯了。
三人根本不是那種關係。
他癱坐在椅子上,心裡亂得很。
這時,一個人走了進來,劍眉星目,通身氣派舒朗闊然,似是思慮過多,眉心有深深的川痕,稍顯鬱鬱。
張朋摁下諸多紛繁思緒,起身恭敬行禮,口中喚道:“公孫大人。”
冷慕白一行人走到巷子儘頭,此處偏僻無人。
鐘離秋率先停下腳步,“這家店有問題。”
說完,她看向其餘兩人的反應,冷慕白不說話,埼玉在苦惱。
鐘離秋嫌棄轉頭,她到底是為什麼跟這倆人一道?
一個悶葫蘆一個笨蛋公子哥。
難道上天是要她來拯救他們,讓他們不至於被人騙走了還幫人數錢嗎?
兩廂沉默。
鐘離秋也像是和冷慕白較上勁似的,比誰不說話的時間更多。
埼玉兩邊看看,打著圓場:“我確定我是在這家店買的,如今他們要憑據,我拿不出來。”
冷慕白抬眼看他,“賣出去的劍他們不會不認識,你買時是什麼情況?”
埼玉回憶道:“我說要買一把好劍送人,他們就拿出很多劍給我選,然後跟我說這把劍是最貴的,買回去供著都值得,我看它的確華美,就買下了。”
聽完之後,鐘離秋一聲嗤笑,“原來是這個意思。”
冷慕白也覺得自己抓住了一點其中的關竅,她追問道:“你是說,他們當初強調過,這把劍要拿回去供著?”
埼玉肯定點頭,“我記得很清楚,因為我是要買給你用的,他們非得說什麼供起來,我尋思著就是在強調它的珍貴。”
難怪,冷慕白思量了一圈,懂了那店鋪的意思了。
剛才看那個掌櫃的處事方式,顯然是個周旋在達官顯貴之中的玲瓏人物。
這個店鋪裡的人通過觀察,看出來埼玉是個富家公子,知曉他買這把劍是要送人,也不認為他是要送給江湖中人,而是送給同樣是達官顯貴的家族。
於是給他選了這把劍,還再三強調讓他“供起來”,就是怕他一用就露餡,供起來做個華美裝飾品倒是正好。
隻是冷慕白不明白,這麼容易露餡的事情,為何藏劍山莊非要去做?
他們能保證這把劍在經彆人手的時候不會碰到磕到嗎?
那樣的話,劍輕易斷掉,彆人找上門去,他們又該如何應對呢?
從今天作為來看,大抵是要憑據,一般人可能不會悉心保存憑據,所以沒了憑據就沒了證明,他們就會把這些斷劍算在假冒販子的頭上.....
是假冒販子!
想到這,冷慕白豁然開朗。
她跟兩人大概描述一下她的猜測,他們一聽就通。
“所以,”埼玉猶疑著說,“那個假冒販子可能不是真的假冒販子?”
鐘離秋深思,“這些事情著實太過巧合,一切都順理成章找到了答案,怪我們沒有憑據,怪假冒販子,藏劍山莊倒是自己完完全全從這裡麵摘了出來,嗬。”
“可是他們圖什麼呢?名他們也有了,難道是為了利嗎?可是全天下都知道藏劍山莊的劍好,人人都去他們那買劍,他們早就賺得盆滿缽滿,隻要維持下去,錢就會源源不斷地到他們的口袋裡。”
“現在這樣子做,不是自斷後路,還是什麼呢?”
鐘離秋斜他一眼,“你是這麼想,可不代表彆人是這麼想,天下熙熙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皆為利往,有的人啊,就是貪欲太甚。”
她突然想到了什麼,奇道:“你們關家人,是不是都這麼天真?”
埼玉:“啊?”
冷慕白淡淡乜著鐘離秋,於是她閉了嘴,不說話了。
埼玉急道:“我們關家人怎麼了?怎麼不說了?”
鐘離秋抻了抻胳膊,左右扭了扭頭,嘴角一翹,橫著眼睛,眼睫上下一紛飛,道:“沒什麼。不能說。”
埼玉氣鼓鼓看她。
她“噗嗤”樂出了聲,“咯咯咯”地笑著,笑聲在小巷裡來回碰撞,清脆似銀鈴。
這時有人從巷子外麵急匆匆走了進來,看見他們,叫喊道:“公子小姐請留步!”
三人應聲回頭,隻見來人年紀在三十上下,劍眉星目,氣質舒朗,俊質翩翩。
來人站定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,躬身拱手,“在下公孫犁,是藏劍山莊的管事,如今特來解決閣下剛才在店鋪詢問的事情,敢問閣下幾位如何稱呼?”
公孫犁抬起頭,冷慕白得以細細打量,他眉心幾道“川”字褶皺,兩鬢微有霜白雪色。
她報上自己名頭:“冷慕白。”
公孫犁聽完麵色一變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,又有禮有節地迅速移開。
冷慕白眼睛微眯,覺得這個人跟之前見到的藏劍山莊的掌櫃,有稍許不同。
“鐘離秋。”
“埼玉。”
兩人介紹完,公孫犁定了定神,向他們解釋道:“剛才你們走後我來店裡巡查,張朋......”
怕他們不知道,他特意補充道,“也就是店裡的掌櫃,跟我說了你們的情況,他猜測你們是被外麵的假冒販子騙了,但這位埼玉公子確信自己是在店裡買的,”他朝埼玉拱了拱手,“隻是拿不出憑據,他不知該如何解決你們的問題,便請我來解決。”
三人互相對視,隨後將目光重新投到公孫犁身上。
埼玉充當交涉人選,問道:“那公孫管事想如何解決呢?”
“不知可否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劍?”
埼玉看向冷慕白,見她點了點頭,把劍拿給來遞給公孫犁。
公孫犁把他們的眉眼官司看在眼裡,垂下眼眸,翻來覆去把手裡的劍摸了一遍,肯定道:“這的確是我們家的劍。”
三人又是互相對視一眼,這次從彼此眼裡都看了疑惑。
他們也不懂這個事情的走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。
先是來一個人不承認這是他們家的,讓他們去找假冒販子,現在又來個高一級的管事,說這就是他們家的。
冷慕白盯著公孫犁的眼睛,“你們之前還不是這麼說的。”
公孫犁坦然道:“我們家的劍實在太多了,當時也不是張朋賣給你們,所以他不確定這把劍的出處,不過這確實是他失責,我之後會告誡他。”
幾人都不說話,公孫犁隻好繼續解釋下去:“我們家的劍有三檔,裝飾品檔,普通檔,絕世檔,想來是埼玉公子買劍時沒有說清楚要求,我們錯誤把裝飾品檔寶劍賣給你們了。”
冷慕白越聽眉心蹙得越深,這番話比起之前的掌櫃真是滴水不漏,看似承認他們犯錯,實則把主要原因歸咎在埼玉沒有說清楚要求上。
雖然埼玉當時的確沒有說清楚,但這一個錯漏在三言兩語間就被對方輕易抓住,然後用來攻訐他們,用著低姿態,卻將矛盾轉移到顧客身上,這真的是......心較比乾多一竅啊。
見她蹙著眉,滿麵不爽,公孫犁笑道:“冷姑娘年紀輕輕可不要老是皺眉,不然就會像我這樣了。”
他笑著,可眉心仍是褶皺深深,平添幾分落拓。
冷慕白發現自己看不透這個人。
她此前一直忙於出任務,除了師門之外,未曾和人多有接觸,直至遇見埼玉鐘離秋,也都是心思澄明之人,並不難懂。
她看過很多是是非非,懂得很多人情世故,隻是都以著旁觀者的身份,從未自己參與進去。
現在置身其中,才發現人心難測,以往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情,輪到自己身上,原來有那麼多種可能,根本無法條分縷析,都是一團亂麻,相互交織延伸到未知的地方。
她嗓音艱澀道:“多謝提醒。”
公孫犁依然笑眼瞧她,似有滿麵春風,“姑娘很像我一個故人。”
冷慕白:?
“我從未見過你,我也無父無母。”
公孫犁笑笑不再說話。
他人在江湖,早聽聞有冷慕白這個名頭,黑白單煞,隻是從未見過。
今天他才知道,原來是這樣一幅氣質樣貌。
冷冷清清站在那裡,如鬆如柏,讓周圍人都可以放下心來,安心依靠。
真像啊。
他收回懷念的目光,帶他們來到店鋪後麵的庫房裡,要賠償他們一把絕世寶劍。
“這把好嗎?”他從庫房深處拿出一個劍匣,打開匣子,裡麵的劍通體雪白,隻有中間一道裂紋是冰藍色的。
刀刃鋒銳,白色漸至透明。公孫犁將它拿出來的時候,劍鋒劃破空氣,有清淺的一聲錚鳴。
像雪落一般悄聲,又像冰碎一般清越。
“這把劍叫破冰。”他把劍遞給冷慕白,示意她拿著劍比劃一下,看看趁不趁手。
冷慕白卻搖了搖頭說:“不需要。”
埼玉瞅瞅她,也對公孫犁禮貌道:“不用了,你給我們一把同等價值的就好。”
公孫犁緩緩放下手中的劍,收了回去。
片刻,他又從庫房裡鑽出來,遞給他們一把劍,埼玉的眼睛一下就亮起來,樂顛顛接過劍。
冷慕白唇角下壓。
這把劍跟原先那把斷劍大概是同一個鑄劍師同一批次的作品,外觀十分相似,都華麗得讓人無法直視。
“這把是真的?”埼玉問。
公孫犁嘴邊笑意斂住,“公子這說的是什麼話,我們從沒有假劍。”
冷慕白不置可否,既然已經拿到了劍,那就可以走了。
公孫犁止住了她離開的動作,“姑娘不試一下這把劍嗎?”
冷慕白道:“總不會再是裝飾品。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......”鐘離秋大笑出聲,引得幾人都為之側目。
公孫犁被回了這麼不留情麵的刻薄話,也不生氣,反而順著鐘離秋一道笑了起來。
冷慕白探究地看著他。
她發現這個人總是笑。
可是怎麼笑,眉心的折痕也無法舒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