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薯米糕 老爺太太等著見你們呢。(1 / 1)

已是戌時了,雲府正院中仍亮著燭光。

曾氏撐著頭倚在炕邊,手裡閒閒地翻著雲老爺昨日換下的一件素麵湖杭夾袍。

上頭不小心被燭燒了一個洞,雲老爺清儉慣了,說這袍子穿的好,舍不得丟。

曾氏便想法子,看能不能繡些花樣來把這洞補上。

自家官人的衣衫,曾氏從來不假底下丫環的手,成婚那麼多年皆是如此。

曾氏的奶娘李嬤嬤陪坐在對麵,喝著丫環珠月捧上來的熱茶,

“娘子,那麼晚就彆看了,仔細看久傷了眼睛……明兒日頭亮了再補吧。”

曾氏點點頭,“我省得的,左不過是在等官人回家,打發打發時間罷了。

嬤嬤若是困了,就先回房歇息吧。”

雲老爺今個兒晚上散衙後被同僚拉去飲酒,他性情直率,跟下屬也稱兄道弟,一沾酒便不醉不歸。

曾氏心頭掛念,早早地備好醒酒湯在屋裡等著。

免得雲老爺半夜難受,暈了吐了的,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。

曾氏摸摸手底那光滑的布料,借著燭光仔細端詳了一陣,突然想起什麼,偏了頭來問,

“嬤嬤,佑哥兒晚膳用的可還好?”

李嬤嬤連忙把嘴裡的茶飲下,掏出懷裡的汗巾子點了點嘴角,滿是皺紋的麵上露出一點笑來,

“娘子放心,蘭芝來報我了,說二少爺用的香著呢,一碗湯竟然全用完了。

……隻其他菜還是老樣子,沒動幾筷子就撤下了。”

李嬤嬤孫女蘭芝說的話可不止這些。

她先指責了一通那送飯的小丫頭沒規矩,又抱怨二少爺竟也真的讓個燒火廚娘進屋伺候了。

要知道二少爺雲佑愛乾淨,規矩多,平日裡連蘭芝她們也是不能近身的。

雖是名義上的大丫環,因著進不了屋,也隻在院子裡做些針線灑掃的活計。

李嬤嬤沒把這些話說與曾氏聽,她是曾氏的奶娘,慣會揣摩曾氏的心意,知曉什麼才是曾氏現在看重的。

——隻要那小丫頭能哄得二少爺吃進去飯,那就比誰都強。

正說著話,院子裡傳來響動。

卻是小廝林隨扶著雲老爺回屋來了。

雲老爺大半個身子都掛在林隨身上,腳步昏昏沉沉的,眼看是醉的不太清醒了。

曾氏連忙站起身迎過去,指揮林隨把雲老爺放到炕上,嘴裡忍不住嗔怪,

“官人怎麼又喝這麼多?

林隨你跟在老爺身邊,也不曉得攔著點。”

又招呼珠月快把後院小廚房裡溫著的醒酒湯端過來。

林隨點頭哈腰,苦哈哈地笑著,不敢逆曾氏的話。

隻是一桌子當官的老爺,哪有他一個小廝說話的份啊。

雲老爺躺倒在炕上,聽到曾氏的聲音又模糊地撐起腦袋,卻也不說話,隻看著她傻笑。

片刻伸長了手出來,“娘子……”

曾氏被他喚的麵紅,一旁的奶娘李嬤嬤早已識趣地跟林隨退下了。

她便在雲老爺旁邊坐了,端起炕桌上的醒酒湯,親自拿了羹勺喂雲老爺,

“官人可起來用著點湯,廚房剛熱上來的。

吃酒吃多了就喝點熱湯,既解酒又養身子,這樣明兒早起才不會頭疼。”

雲老爺半閉著眼,倚在炕幾上笑。

他一隻手扯過曾氏的左手,放在腿上用大拇指摩挲著,大著舌頭說話,

“他們幾個又灌我酒……我說不喝了,還非得要我喝。

還是娘子體貼我。”

雲老爺就著勺子囫圇吞下幾口湯,忽然微睜開一隻眼,不住地往碗裡瞅,

“這雞湯味倒是鮮,比我在外麵用的還香……”

曾氏便抿著唇笑了,抬手推他一下,

“既是比外麵酒樓的香,還出去吃乾啥?

我看呐,下回也不用特意出去尋地了。

提前吩咐一聲,讓廚房給你們在府裡做一桌子菜,有酒有好肉,保管你們喝得儘興。”

又把溫媽媽小女兒做得一手好菜的事情揀著跟雲老爺說了。

曾氏用勺子把碗裡軟嫩的雞肉從骨頭上刮下來,喂到雲老爺嘴裡,

“……我在旁邊瞅著,那丫頭做的菜,佑哥兒真是吃的格外受用些。

今個兒光早膳就吃了半碗粥,一碗珍珠圓子,聽嬤嬤說晚膳也把湯用完了。”

雲老爺不用怎麼嚼,那雞肉就從喉嚨滑了下去,湯水一路暖到胃裡。

他重又閉上眼睛,抬手揉揉額角,

“既如此,你便跟那丫頭的娘說了,讓那丫頭到廚房做事,專給佑哥兒做吃的。

年紀雖小了點,但若是做事麻利也無妨……佑哥兒吃得高興最重要,大不了多發一份月錢下去就是。”

曾氏點點頭,用手裡的巾帕子細心地把雲老爺嘴角溢出的湯水都給擦了,

“官人說的是,我也是這麼想的。

明兒我就跟溫媽媽說去。”

……

翌日清晨,日頭未亮,

大廚房裡早已升起炊煙嫋嫋。

溫媽媽和香菱在院子裡交替著轉石磨。

這石磨又沉又重,兩個人一齊用力才推得動。

但正因著石磨慢速的研磨,磨出來的漿細膩柔滑,是任何打漿機都比不了的。

將提前泡發好的大米從孔裡倒進去,手用力推動石磨轉盤,順時針轉過幾圈後,便有奶白色的漿液汩汩地從石磨縫中流出來,彙成一條小溪,沿著木槽一點一滴落入桶裡。

表麵滿是起浮的泡沫,漫漫的米香四溢開來。

史如意教她們用白布兜著把渣過濾了,剩下濃濃的純米漿。

倒入木碗中,撒一把糖霜,加入打發出氣泡的蛋清、少許麵粉,攪和成米糊糊,和洗淨的紫薯一塊兒放入籠屜。

等待的功夫,史如意在旁邊另起一口鍋。

鍋中添了水,她從昨晚雲佑給的那一紗囊龍井茶葉中取一小把出來,放進鍋裡,用大火煮沸。

香菱蹲下去給她添柴,讓火力燒得更猛些。

這龍井茶葉青綠潤澤,散發著幽遠的清香,一看就知品相上佳……

如今被她用來煮奶茶。

史如意攪著鍋中明黃色的透亮茶湯,心中暗道一聲罪過。

讓香菱把柴去了轉成文火,史如意往鍋中倒入水牛乳,和茶湯一起熬煮出細密的小泡沫。

煮至沸騰,移開火放到一旁冷卻,這奢華版龍井奶茶便算製成了。

茶和奶在鍋中完美交融在一起,史如意給香菱和溫媽媽各倒了一小杯出來,自己也輕抿一口。

舌尖既品到了龍井的清香,又兼有牛乳的甜美,口感綿密醇厚,散發的縷縷幽香瞬間俘獲了她們幾人的心。

香菱戀戀不舍地看了看鍋中剩下的奶茶。

她也就隻敢看看,這牛乳價貴的嚇人,是府裡負責采買的紫煙寶源每早趕了車,專從農戶家運來的。

已跟那農戶說好了,每日擠出來的鮮牛乳,不必拿出去賣,都給府裡留著。

這麼好的茶葉更是難得。

在廚房幫工,她每個月得的那三四十個銅板,連外頭集市賣的那炒熟的下等散茶也買不起。

香菱砸吧幾下嘴,悄悄地把杯底也舔乾淨了。

史如意從蒸籠中取出紫薯,去了皮碾成泥,趁熱往裡倒了些槐花蜜,用大木勺攪成紫薯蓉。

均勻地抹在剛蒸好的奶白色米糕上,對半切開,折到一起。

綿軟香甜的米糕,裡頭是暖熱的紫薯蓉夾心,擺到白瓷盤裡時又撒了點乾桂花做點綴。

香菱呆呆地在一邊看著,

“如意你做的米糕……”

她沒念過書,想了半天都沒想到合適的詞來。

不僅是做工講究味道好,單是這樣放在盤裡擺看著,就算不吃也讓人覺得心情好起來。

雖然沒見過什麼世麵,但香菱心裡覺著,就算宮裡禦廚做的點心應該也不過如此吧。

廚房另一頭的沈婆子揉好了饅頭,又往這兒探頭探腦。

香菱往那邊瞅一眼,快速站過來,擋住沈婆子的視線,故意提了聲音炫耀,

“這人跟人的手藝啊,確實不一樣。怪不得二少爺隻喜歡咱家如意,做出來跟人家畫上畫的一樣……

像那什麼勞什子蝦仁餛飩,比外頭做的還不如,還拿去主子麵前邀功呢。”

昨兒下午沈婆子在下人院裡,一口一個“賤婆娘”、“死丫頭”的。

那時溫媽媽和史如意不在,香菱自個兒回下人院裡拿東西,趴在牆上聽的可準了,就是在罵她們沒錯。

她那時不敢跳出來,現在人多了,可不得把這受的氣都罵回去。

“咣啷”一聲巨響,

卻是沈婆子把那饅頭團子狠狠砸回了盤裡。

沈婆子麵色鐵青,張著手就朝香菱撲過來,要撕她的嘴。

香菱一骨碌往外跑去,嘴裡喊著“殺人了、殺人了”、“糟老婆子要打死人了”。

一邊帶著沈婆子繞著整個院子亂跑。

她是打小就在農村裡長大的,身法靈活,沈婆子年紀又大了,腿腳不好使,怎麼追都追不上她。

幾次撲空,沈婆子差點一頭栽在地上,弄得自個兒灰頭土臉的。

溫媽媽咬住嘴唇忍著笑,史如意更是樂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。

香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,和沈婆子掐架不是一回兩回了,溫媽媽和史如意剛開始擔心,後來見怪不怪。

到如今,已是變成大廚房一出曠日持久的好戲了。

廚房裡每日活計繁重,娛樂活動並不多,若不是不能誤了早膳的時辰,史如意真想搬個凳子到門口坐著觀賞。

在滿院子“死丫頭你彆跑”、“糟老婆子快來啊”的對唱聲中,史如意將做米糕剩的雞蛋黃拿出來。

在碗中打散,一邊倒溫水一邊攪拌,最後放上幾條剝了殼光溜溜的蝦仁。

出籠屜時,趁熱倒入少許的醬汁,灑上蔥花,一碗熱氣騰騰、滑滑嫩嫩的蝦仁雞蛋羹便做好了。

溫媽媽幫她把碟碗放入食盒中。

早上老爺太太不愛用葷腥,溫媽媽炒了一盤地三鮮,一盤開胃藕丁,並一碟涼拌豆芽菜。

往日的主食是大白饅頭,今日是如意做的桂花紫薯米糕。

院子裡的響動倏地平息下去,

香菱和沈婆子將手背在身後,笑容可掬地向來人問好。

太太身邊的丫環珠雲撩開大廚房的簾子,探了半邊身子進來,笑著朝她們招招手,

“溫媽媽、如意,這早膳可是做好了?

……快跟我走罷,老爺太太等著見你們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