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在上房, 楊氏說了範離的事,後頭便再沒提過。
秦芬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,然而楊氏又吩咐她和秦貞娘一道管家, 還特意囑咐秦貞娘要放手給妹妹雲雲。
秦貞娘不曾想那許多, 她隻當三、六兩個要出門了, 親娘是想將五丫頭好好教養一番, 留待以後說門好親,於是日日帶著秦芬理家,姐妹兩個在下人間倒愈發有威嚴了。
秦芬並不曾因此自得,還和從前一樣,得閒了領著兩個弟弟玩耍,再去秦珮屋裡看一回秦珮邊收拾東西邊頭疼, 最後才是幫著秦貞娘管些家事。
下人們嘴上不說, 心裡倒都覺得五姑娘是個極有分寸的。
其實,這倒不是秦芬善於裝腔作勢,而是她生來便有些懶散, 從前那許多算計是為了過好日子, 如今日子已經不錯了,她何必還和秦貞娘搶著表現呢。
這日秦貞娘和秦芬姐妹兩個正坐著說話,外頭忽然有小丫鬟通稟一聲“臘梅來了”, 話音剛落,臘梅已領著個小丫頭到了屋裡。
秦貞娘忙著對賬簿, 頭也不抬:“什麼事?”
秦芬看一眼下頭站著的那眼生的小丫頭,瞧衣裳打扮全不是秦府的樣子,便輕輕咳了一聲,秦貞娘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秦芬,順著秦芬的視線向下看去, 不過一瞬就回過神來:“你是……薑家的人?是你們姑娘有什麼話要帶給我嗎?”
這話說得極有分寸,既沒急著討好婆婆,也沒忙著拉攏夫君,那小丫頭心裡敬服極了,恭恭敬敬地行個禮:“給四姑娘請安,回稟四姑娘,奴婢是家裡二姑娘的貼身丫鬟,叫做慶兒,奉我們姑娘的命,來給您送東西。”
她說著,高高舉起手裡的一卷東西來:“這是我們少爺整理的夫子講義,二姑娘想著府上的三少爺也要春闈,便給三少爺送來。”
薑少爺整理的講義,若想送給秦恒,自送去便罷了,何必經由薑家姑娘往楊氏和秦貞娘這裡過一道,秦芬稍一思索便知道了,這是薑少爺在向秦貞娘示好呢。
她偷眼看看秦貞娘,這素來自持的姑娘,麵上也飛起淡淡紅暈,說話倒還與平日一樣:“既是如此,臘梅領著她去找月琴就是。”
待臘梅和慶兒出去,秦芬便打趣秦貞娘:“四姐,那丫頭是頭一次見,你怎麼就認出是薑家的了?”
秦貞娘橫她一眼:“這丫頭我沒見過,從前難道不曾見過薑家的其他丫頭?”
秦芬笑一笑,又道:“這薑少爺可真是個妙人,既知道討好丈母娘,又知道討好未婚妻,哎呀呀,有這樣的伶俐,隻怕要勝過三姐夫許多啦。”
秦貞娘凶巴巴地瞪秦芬一眼,從碟子裡隨手揀個酥果塞過來:“嘴巴閒了就吃東西堵上,話真多。”
秦芬見到的秦貞娘,小時候是有些蠻橫無理,長大了又是溫柔可親,何時這麼手足無措的,她愈發想逗一逗,接了那酥果,眼珠一轉又說一句:
“四姐放心,那個慶兒是臘梅帶著來的,這事是在太太麵前過了明路的,一點錯處也挑不著。哎呀,要我說,四姐夫可真是又聰明又體貼,辦事還靠譜,這夫婿可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喲。”
秦貞娘終於忍無可忍,將賬本重重擱在桌上,麵紅過耳地站起身來,一個轉身就走了。
隻是秦芬眼尖,在秦貞娘轉身前瞧見了她微微翹起的嘴角,她不由得忍俊。又生怕秦貞娘當真惱了,趕緊伸手掩口,將笑聲憋了回去。
悶聲笑了片刻,秦芬心裡忽地想起一件事,也不知秦恒接了那講義,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,這孩子如今可還是愛犯倔的年紀呢,若是和上房起了隔閡,這可就不美了。
上房裡楊氏也是滿臉笑意,一小部分是為著薑少爺對自己女兒的態度,更多的是因為收到了秦覽的來信。
信上並沒寫多少字,要緊的隻一句,皇上隆恩,幸不辱命。
這意思,便是差事辦得不錯了。
後頭又有一句家常,兄在大理寺,煩妻代為打點。
秦覽往徽州上任時,因著皇帝說了“以觀後效”四個字,秦翀當時便從大理寺的牢裡提了出來,單住在衙門後頭的一間小屋裡。
從前為著不招人口舌,楊氏連打聽都不敢打聽。
大嫂許氏來了許多封信,字字如泣如訴,楊氏看得心裡也難受,可是沒得丈夫一句實在話,她也不敢應聲,隻是來回地打太極。
如今秦覽有話捎來,楊氏自然要代為打點。
於是喚過紫晶來,吩咐道:“收拾幾身老爺的衣裳送去大理寺,不必十分華貴的,家常即刻。再叫幾壇子好酒送去。”
紫晶知道這是給大老爺送的,點頭應下,不解地問一句:“大老爺如今還被看守著,能讓喝酒嗎?”
楊氏微微一笑:“酒是打點那些官差的,你送些金銀物件,難免哪日就被抓個小辮子,送幾壇好酒,喝了便沒了。沒這幾壇酒啊,那衣裳也到不了大老爺手裡。”
紫晶恍然大悟,自下去不提。
春闈的日子漸漸近了,秦貞娘命人每日給秦恒送一道菜補養,不是鴨子湯,就是八寶葫蘆鴨,再不然就是炒鴨雜,總離不了鴨子。
秦芬連著幾日都聽見秦貞娘吩咐這事,不由得笑:“四姐也太實心眼了,照這麼吃下去,三哥便是再愛吃鴨子也要膩了。”
秦貞娘如今當真有了些當家主母的氣派,日日手不釋卷,旁人的卷是書卷,她卻是賬本,聽見秦芬打趣,她抬起頭來佯作發怒地瞪一眼秦芬:“小丫頭懂什麼!”
“我卻當真不懂了,還請四姐教我。”秦芬也作個請教的樣子,上去親昵地搖一搖秦貞娘,輕輕替她捶兩下背。
秦貞娘受用地眯起眼睛:“好,力道再重些。”她也不過由著秦芬捶了十來下就不要了,擺擺手叫秦芬坐在自己麵前,又拿起了賬本:
“你三哥這人自來不肯多事,小丫頭泡的茶燙了,他放放再喝,小子們給他磨的墨淡了,他自己再動手磨幾下,前幾日竟破天荒使人來我這裡,說要廚房做一隻鹽水鴨子吃,這還是十幾年來,他頭一次開口要東西。”
“哦,我懂了,三哥要的是鴨子,所以四姐這些天換著花樣地給他送鴨子吃。”
“是啊,這孩子這些年也不容易。”
不容易在哪裡,秦貞娘不曾明說,也不必明說。
夾在金姨娘這個生母和楊氏這個嫡母之間,已是不容易了,生母嫡母又還是有深仇大恨的,秦恒除了埋頭讀書,也實在是沒什麼自處的法子了。
他從前是講禮數,卻總透著一股客氣疏離,凡要個什麼,不是將就著過去,就是往外頭買些尋常東西對付,百樣事體隻省事兩個字便罷。
前次薑少爺的講義送了去,秦芬還擔心那位倔強的三哥心裡起個芥蒂呢,誰知後頭竟知道開口向秦貞娘要東西了。
如今開口要了一回東西,兄弟姐妹間竟好似親近了不少。
忽忽數日,已是四月初六。
當年楊舅老爺趕考,楊氏是親眼見過那陣仗的,早派人往貢院跑了好幾趟,事先把路線摸得熟透,又使人告訴了秦恒這事,好叫他放心讀書。
秦恒這日起個大早,天不曾亮就往楊氏的院子來了,守門的丫頭見了,驚呼一聲,猶豫著不知該不該去拍門,秦恒卻伸手攔了,自己走到楊氏屋子前,跪下磕了頭,又靜悄悄走了。
楊氏也替秦恒懸著心,這一夜不曾睡踏實,聽見屋外有動靜,早被吵醒了,她側耳一聽便猜到是怎麼回事,抱著個軟枕,輕輕道一聲,“這孩子倘若是我親生的,可該多好。”
如今在屋裡服侍的,除開紫晶,還有一個青萍的妹妹紅菱,這日恰好輪到她值夜。
聽見楊氏醒了,紅菱早已坐起身來等著服侍。因著初來乍到,她還摸不透楊氏性子,楊氏說的話她也不敢搭腔,輕輕勸一句:“太太,還早呢,再補會覺吧。”
楊氏“嗯”了一聲,不曾動作,隻借著昏暗的天光去看紅菱的臉龐。
青萍生得已經很好了,紅菱卻還更美幾分,楊氏從前看過紅菱便道容貌太好,怕招了秦覽的眼,隻把她放在下頭由馮媽媽教導,如今秦覽不在家,楊氏便把她提了上來。
她拉拔紅菱上來,原本也不是看她樣貌好,隻是聽馮媽媽說紅菱乖順靈巧,勤勞老實,是個體麵的孩子,叫到跟前一看,才發覺這孩子生得太好了些,比她記憶裡的模樣,還更美。
該把紅菱給哪個女兒,楊氏卻還沒想好。
紅菱的樣貌太好,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塊什麼料子,哪怕紅菱自己沒這想法,卻也禁不住男人眼饞。
若說是為著添堵,那便該給秦淑,她出嫁在即,娘家給幾個陪嫁丫鬟也是理所應當。可是楊氏自來不曾做過這麼坑人的事,秦淑那丫頭的好賴不提,紅菱卻是個好女孩,不可輕易糟蹋了。這念頭不過是在腦子裡晃一晃就跳過去了。
若說是為了助力,給下頭哪個丫頭都叫人為難,論樣貌,便是六丫頭還略遜了紅菱一籌,更不必說貞娘和五丫頭。貞娘是親生的不論,若是給了五丫頭,她還當自己是成心的呢。
楊氏在床上躺著不動,心裡轉了許多主意。
薑家是不許納妾的,紅菱給了貞娘,便是個尋常丫鬟,往後也能有個好前程。可是尋常丫鬟,要多少沒有,何必是紅菱。
若是給五丫頭,更是不成,五丫頭生得隻是清秀可人,比紅菱遜色一些,那位範大人不知內裡是何人物,然而依照常理揣度,英雄總是難過美人關的,紅菱若跟了五丫頭,隻怕是有弊無益。
再想想方家的秋蘊,隻怕那三公子是個多情的,六丫頭哪怕是個天仙,也架不住男人朝秦暮楚,這麼看來,紅菱該給了六丫頭才是。
隻可惜,六丫頭卻不是自己親生的,隻怕紅菱一給出去,母女間的情分就淡了。哪怕將來六丫頭能明白自己苦心,前頭起了齟齬也難消的。
難道要把這丫頭留在上房?
楊氏轉身向外,愣怔地看著紅菱的後腦勺,如今秦覽於女色上頭倒不似從前熱心了,然而紅菱生得這般好,難保他不動心。
輾轉多時,楊氏還是沒個定論,乾脆一掀被子:“起床吧,去替三少爺拜拜菩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