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蓮居的花樹上, 那些喜慶的絹花、彩帶經由外頭風吹日曬,早失了顏色。枝條漸漸長出了新的芽苞,春天要來了。
掃灑丫鬟們取下彩帶、絹花, 歸攏歸攏扔到一邊,自有收拾的婆子揀了下去。
楊妃得寵,青蓮居裡便是掃灑丫鬟也比彆處眼光高些,樹上綁過的那些零碎的布頭她們都是瞧不上的,隻婆子們拿了回去,與自家女兒紮朵頭花, 或是做個衣裳的襴邊,竟算是極好的。
楊妃娘娘這些日子都在養身,連倒夜香的婆子也知道要手腳輕些, 默默無聲地收拾好活計,靜悄悄地退了出去。
青蓮居耳房裡,支著兩個炭爐子,上頭各擱著一個藥罐, 守爐子的竟是楊妃的大丫鬟紫衣。
紫衣手裡捏著把蒲扇,瞧火小了便輕輕扇一扇, 火大了又趕緊掀開蓋子, 免得裡頭的藥湯漫出來。
藥味漸濃,估摸著是到時辰了, 便是此時, 簾子掀起又落下, 紫衣回頭一瞧, 是碧水來了。
“藥可熬好了?瞧時辰該給隔壁院子送去了。”碧水一邊說一邊檢視那兩個藥罐,瞧裡麵湯色沉沉,便點點頭:“行了, 我這就送過去。”
紫衣忍不住相問:“隔壁院子住著的到底是什麼人?那頭煎藥,怎麼還要拿到咱們娘娘院中來?難道那裡便連個爐子也擱不下了?娘娘可也太好性兒了些。”
碧水一邊動手將藥倒在碗裡,一邊隨口答應:“誰知道呢,總之是殿下的意思,娘娘都不曾相問,咱們隻管聽吩咐做事就是了。我們做奴婢的,還能挑主子理麼?”
紫衣連忙擺擺手:“我不是那個意思,我隻是怕娘娘性子太過柔弱,白白吃了虧。王妃是正室,娘娘少不得要相讓,可是旁人……我是怕娘娘太在意殿下,在彆人身上吃了委屈。”
碧水聽這話,便知紫衣想岔了,這丫頭隻怕以為隔壁院子住著的是哪個得寵的庶妃,在借著男人撒癡撒嬌呢。
然而殿下和娘娘都不曾明說隔壁小院的事情,碧水自家也不過是隱約猜到一些,如何能拿出來嚼舌,這時也不多話,隻支吾一句:“咱們娘娘是何樣的聰慧,怎麼會吃了虧去?你彆白操心了。不論是誰,如今得喝兩種藥呢,你還怕他跳出來傷人麼?”
紫衣應了一聲不說話了,心裡卻還是七上八下的。
碧水也無暇與她多說,拎著那暗紅填漆的飯盒子,自往外去了。
秋嶺居是青蓮居邊上一座小院,因規格小,楊側妃便沒居住。原本英王妃想叫哪個庶妃住過來的,誰知英王不準,也隻得罷了,因此這秋嶺居一向空著。
這時節陡然住進一個人來,還日日閉門不出,碧水忍不住猜想,這要不是驚人的國色天香,便是了不得的主子心腹。
到了院前,碧水輕輕叩了叩門,然後靜靜站著等候。
應門的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嫗,瞧著人都不甚機靈了,癡癡懵懵地接了飯盒,又“砰”一聲把門闔上。
碧水身為楊側妃的第一大丫鬟,此時吃了個閉門羹竟沒有絲毫的不悅,臉上的笑容都不曾變,回身走向青蓮居。
那老嫗喚做邱媽媽,是英王的乳母,碧水便是做了內院總管,也不敢去得罪。
邱媽媽如今本該在彆院養老的,卻被接到了秋嶺居,若是個女人,哪有這樣的派頭,因此碧水敢猜測,秋嶺居住著的,應當不是自家娘娘的對手。
至於究竟是何人,她連猜都不敢猜,若是猜出個不該出現的人,對娘娘可是大大不利。
秋嶺居裡安安靜靜,除了邱媽媽的慢吞吞的腳步聲,彆的一聲不聞。
邱媽媽不緊不慢地走到屋裡,將床上昏睡的那年輕人扶了起來,細心地喂他喝了藥,然後放他躺平,又替他擦擦嘴角,長歎一聲:“唉,好個精神的孩子,怎麼給人傷成這樣了。”
床上的範離昏迷不醒,自然是沒法回答邱媽媽的問題。
他身上已換了套乾淨的衣裳,原先因為顛簸轉移流出的血,也由邱媽媽擦拭乾淨了,邱媽媽甚至替他重新梳好了發髻,這時瞧著,除開臉無血色,與平日裡也不差什麼了。
邱媽媽閒不住,喂範離喝了藥,又拉住他的手,重複起了日日都要做的動作,替這孩子揉捏活血。
她捏到範離肩膀時,放輕了力道,小心地避開了傷口,手伸到範離臉頰時,似是發現了什麼,揚聲喚道:“蓮花!蓮花!”
不多時,從外頭跑進來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,氣喘籲籲地應聲:“奶奶,怎麼了?”
“咱們這院裡可有旁人來過?”
“沒有,絕沒有!除了奶奶和我,隻有英王殿下進出過,孫女敢打包票的!”
邱媽媽聽了這話,心裡大定,便揮揮手叫孫女出去。
蓮花不曾立刻就走,又看一眼床上的人。
因著昏迷臥床,範離隻著中衣,隱約露出遒勁的肌肉線條來。蓮花看了,臉上不由得一紅:“奶奶,這範將軍生得倒是真俊,原先聽他的那些事,還當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呢。”
邱媽媽皺起眉頭來:“哪來這麼多話?還不趕緊出去?你是什麼身份,咱們家是什麼身份?你還敢肖想範將軍?”
蓮花也知道這是實話,不由得輕輕歎口氣,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。
邱媽媽這才放下心來。
方才喚蓮花進來,是因為那範將軍原先係在頸項中的那枚金茉莉忽然不見,生怕是有歹人摸進來偷走,聽得隻英王殿下來過,她便無甚好擔心的了。
那金茉莉雖小,卻光華耀眼、精美非常,顯然是一樣貴重東西,範將軍是個大男人,怎麼會有這種花兒朵兒,說不得就是心上人送的,自家孫女竟去肖想範將軍,可真是糊塗了。
哪怕這範將軍沒有心上人,也不是個能過安穩日子的。
那範家是大族,範老將軍這一門卻早已沒落,範將軍由寡母拉扯長大,又還有個庶兄在上,範將軍的妻子,豈是那樣好做的。
倘若他真是個如意快婿,早有彆家夫人替女兒搶著定下了,何以等到今日。
青蓮居中,英王揮退丫鬟,笑盈盈地對楊妃道:“你不知道範離那小子,竟也有開竅的一天。”
楊側妃見夫君心情尚佳,故意搖搖頭:“哦?他那蠻牛似的性子,也有開竅的一天?殿下可不曾弄錯吧?”
因範離傷情甚重,醒著時總心神不寧,不利於傷口愈合,大夫不得已開了安神藥使他昏睡,許多公事也不及詳說,丈夫這兩日都憂心忡忡,這時少見地開懷,楊側妃自然要湊趣。
英王笑著自袖中拿出一團東西,卻是一根五彩花繩,末端係著小小一粒金疙瘩,那繩子五大三粗,金墜子卻是小小巧巧,瞧著繩子竟比墜子還粗一些。
楊側妃一見不由得笑了:“這是他的定情信物麼?嗯,瞧這東西的模樣,繩子似範離是個莽漢,墜子似姑娘,那必是個嫻靜的佳人了。”
她一邊笑著一邊接過那金墜子細看,隻不過一眼,她臉上的笑容便忽然凝固:“這東西——”
那枚小小的墜子,分明是來自她賞給庶出表妹秦芬的花釵。
當初給兩個庶出表妹打首飾時,為表誠心,楊側妃是特意囑咐人向姑母打聽了兩個表妹的喜好的,聽見五表妹喜歡茉莉,她還笑著調侃一句“這孩子性子淡泊”,因此決忘不了這事。
英王見了愛妃的神情,已知她認出了那吊墜,便坐在她對麵,溫聲道:“怎麼了?這東西你認識?”
楊側妃將吊墜放在幾子上,不曾急著答話,端起茶碗喝了一口,輕聲問:“這東西,殿下怎麼得來的?”
英王將那吊墜又拿到手上細細端詳兩眼,道:“是我方才去看他時,瞧見他頸項中掛著個東西,仔細瞧了竟是這玩意兒,我覺得有趣,便拿來給你看了。”
楊側妃的心思飛快地轉著,麵上卻絲毫不曾露出,輕輕放下茶碗,虛點一點那墜子:“這朵金茉莉,是妾身送給五表妹的花釵上頭的。”
英王也不曾想到,範離這小子的緣分竟落在愛妃的娘家,這時不可置信一般,追問一句:“當真是秦五姑娘的?”
“那花釵是妾身特地定製的,世上獨一無二,妾身親自檢視過,絕不會看錯的。”
“可是,那小子是從哪裡瞧見秦五姑娘的?又是從哪裡喜歡上人家的?”
聽了這兩句,楊側妃好似想到什麼,忽地口風一變:“自然了,世上相似的東西千千萬萬,也未必就是五表妹的那支釵上落下來的,殿下還是要問清楚範將軍才好。”
兩個小兒女的姻緣是一回事,際會又是另一回事,此時情況尚不清楚,若是傳出什麼私相授受的臟水,難免要濺個泥點子到青蓮居來,楊側妃可不樂見此事。
英王會意,點了點頭:“這事我理會得,仍舊把東西放回去,等他醒了再說。”
說了這句,英王便往外走:“今兒你覺得身子怎麼樣?早飯吃得可好?若是舒坦了,也該往院裡走走,總悶在屋裡對孩子也不好。”
楊側妃一句一句都應了,到了門口,她便住了腳,笑著道一句:“外頭多少大事,殿下自去忙吧,妾身這裡一切都好的。”
英王回身握了握楊側妃的手,轉身大步走開,楊側妃目送著英王往外去了,良久才轉過身來:“去個人給姑太太傳話,就說我悶得慌,叫四五兩位表妹來陪我說話。”
信一送到秦府,楊氏立刻命人下去傳話,青蓮居的小丫頭紅兒靜靜候著,不多時便見秦貞娘打扮整齊來了,再往後一瞧,卻不曾看見秦芬。
楊氏笑著道:“請回去對楊妃娘娘道個惱,芬丫頭這兩日略有些咳嗽,原該去拜見的,可是又怕過了病氣給娘娘,還是等身子好全了再去拜見吧。”
紅兒自知道楊妃的身子比什麼事都要緊,這時也不多話,笑盈盈地對楊氏行個禮,服侍著秦貞娘出門去了。
楊妃坐在屋裡,一時覺得是開門見山的好,一時又覺得是委婉迂曲些好,思來想去竟拿不定個主意。
她知道,範離是夫君手下數一數二的猛將,若是娘家表妹能與範離結成夫婦,對夫君,對自己,都是極有好處的。
更何況,聽姑母的言語,那五表妹一向知情識趣,這門親事也算上佳,說給五表妹,她也是樂意的。
隻不過,範離常年在外奔走,那五表妹是深閨女兒,二人如何得見的,又是如何生出情愫的?
如今那範離竟貼身掛著那金茉莉花,二人究竟到何境地了?
楊側妃正拿不定個主意,忽地門口通報一聲“秦家表姑娘來了”,她略欠起身子,揚聲道:“請二位表姑娘進來。”
輕盈的腳步聲走進屋來,卻隻秦貞娘一個,她對著楊側妃行個禮,微笑著道:“楊妃娘娘安好,五妹這兩日咳嗽,不能來拜見娘娘了,我替她向娘娘請罪。”
楊側妃備了一肚子的話,此時正主卻沒來,想到方才心中惴惴了半天,不由得自己也覺得好笑。
既是秦芬此次不得來,為著周密,那些話也不必向旁人提了。
楊側妃上前牽住秦貞娘的手:“聽說貞娘如今正在備嫁妝,我這裡有些料子,你選些合眼緣的回去。五表妹不得來,你替她挑兩匹回去,等她好了,再親自來選就是。”
那些料子,原是預備著支開秦貞娘的,此時卻正好用上了。
秦貞娘不知楊側妃心裡有事,還當表姐當真是為了送自己一些好料子,笑嘻嘻地應個是,隨著楊妃往裡間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