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妹幾個安生坐在內院小宴上, 正扮著鵪鶉受貴人們詢問,忽地聽見英王妃傳喚,互相看一眼, 心中都知這是衝著楊側妃。
英王妃突然起意傳喚, 這已是第二遭了, 若是頭一次不明白為著什麼,此時該也知道了。
秦貞娘領頭站起身來, 衝姐妹們使個眼神, 其餘三個女孩也是一般站起, 麵上不見多少波瀾。旁人不知有前頭那一次,此時見了, 都在心裡暗道這秦家姑娘無論長幼嫡庶,倒都是沉穩的。
到了前廳, 英王妃越過前頭三個,隻對著秦珮沒口地稱讚, 姐妹幾人起先以為喚了自己來是為著折辱一番,此時瞧著卻又不像,不由得心裡犯糊塗, 忽地瞧見邊上楊側妃麵色淡淡,一下子明白過來。
這英王妃,是在心裡打著主意叫秦珮進府呢。
秦珮生得雖好,卻也還沒到美貌驚人的地步,英王妃不是看上了她的樣貌,而是故意惡心楊側妃並秦家呢。
秦珮雖是庶女,在家也不算頂頂受寵,到底楊氏也不曾折辱過她什麼,此時聽英王妃一口一個“留在我身邊”, 心裡又驚又怕,眼圈兒都紅了。
秦芬在秦珮邊上,感受到她身體微微的顫動,心裡微憫,借著垂下的袖口,用力握住秦珮的手。
秦珮四肢冰冷,被秦芬一握,覺得手上傳來一股暖流,心裡回過神來,收了委屈,慢慢止住了那股淚意。
英王妃再想納秦珮進府,也得顧忌她官家女兒的身份,又不能直接派人去家中搶親的,那英王坐在席上,早瞥見了英王妃這裡的情形,麵上淡淡隻是不來理睬,顯然是不喜歡英王妃的做法,秦珮要愁,也得等英王有話了再愁。
英王與官員們說得幾句,將兒子交給了趙總管,又與楊側妃貼耳說了幾句話,楊側妃微笑點頭,牽起兒子的手來。英王笑著擰一擰兒子的臉蛋,這才走到英王妃麵前,淡淡說得一句:“我有事去書房,你好生招待賓客,莫要怠慢。”
原先坐在英王邊上的一位官員,立刻舉起酒杯,席上又熱鬨起來,絲毫不曾因主人的離席而冷淡。
書房裡,範離早已候著,見英王進來,立即行禮。英王也不與他多寒暄,隻揮揮手,對著旁邊一個玄衣紅腰帶的侍衛道:“說。”
“此次徽州水患,屬下已查明了是因前任河道貪墨河堤款銀,以致河堤偷工減料,引發水災。那前任河道,是太子的人。”
英王麵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,口中喃喃地道:“二哥他……”
此時英王喚的不是太子而是二哥,依著範離對英王的了解,知道他是在心裡掙紮。
長河若是當真大決堤,洪水便要一瀉千裡,到那時,百姓死傷無數,瘟疫也將橫行。
然而這事偏生是太子手下人做的,英王自然難以決斷。
前次燒毀賬簿,一則是為了朝堂穩定,二則是阻止兄弟鬩牆,三麼,也是為英王府爭取一些利益和名聲,英王做得毫無負擔。
此次卻是要親手扳倒太子,他心中如何能隨便決斷。
範離低著頭,沉默不語,原以為要等半天,誰知也不過是片刻功夫,英王便恢複了平日的冷靜:“範離,你去查明此事,無論追到什麼人身上,都如實報來,旁的一概不必操心,皇上那裡,自有我去回稟。”
這話的意思,便是要與太子翻臉,範離聽完,心裡不由得狠狠一跳。
太子落馬之日,便是朝堂震蕩之時,到那時,皇帝天顏震怒,辦差的人還能得了什麼好處去?英王這皇子,還能與父皇對著乾麼?
範離摸了摸肩上傷口,猶疑著不曾應聲。
英王似是看破了他的想法,淡聲道:“此事叫荊保川去亦可,然而他沉穩有餘,精明不足,不是最合適的人選,你若是覺得難辦,也便罷了。”
這話聽得範離冷汗涔涔,連忙單膝跪地,沉聲道“不敢”。
英王親手扶起他,口氣和煦了一些:“我明日就把範老夫人接進英王府的彆院,你此去無論成敗,本王必給老夫人養老送終。”
軟硬兼施,由不得範離不答應,他心裡默念幾遍“富貴險中求”,似是在勸服自己,半晌後才咬牙應道:“屬下領命。”
英王微微一笑,又轉身點點那侍衛:“此次水患的詳情,你與範離細說。”
侍衛低著頭,將徽州查探來的消息一一詳說。
起先英王和範離隻是靜靜聽著,待聽見百姓無以為生,賣兒賣女以換錢財時,都麵露不忍之色,待聽見百姓賣孩子都不賣不出,隻能易子而食時,英王忍不住用力一擊桌子:“該死!該死!其心可誅!其心可誅!”
範離稍一愣怔,開口道:“殿下,要刺殺太子,這不容易吧?且容屬下慢慢計劃此事,待有了周密章程,再來向殿下回話。”
英王已知自己說錯了話,幸而範離打了個岔,於是瞪他一眼:“誰說要刺殺太子了!你這腦子,能不能多讀些書!”
旁邊立著的侍衛微微一笑,隻作不曾聽見書房裡主仆二人的對話。
範離見英王又如同平日一般訓斥自己,心下一鬆,知道主仆二人方才的一些不快,便算是掀了過去。
花廳裡宴席已近尾聲,眾人方才見了英王對正側兩位妃子的態度,心中自有想法,也有不少人偷眼來看秦珮,想著英王妃是不是當真會強行叫了那秦六姑娘進府。
幸而英王妃顧忌秦覽是個官員,不好直接下令叫秦珮進府,此時英王既已走了,她也懶得再糾纏,揮手命女孩們下去了。
姐妹幾人長長鬆了口氣,秦珮走出幾十步便道要如廁,秦芬知道她此時心裡憋悶,怕她遇見貴人了失態,便提出相陪。秦珮隻想遠離眾人打量的目光,並不是真想離群索居,於是點頭應了。
秦芬隨口喚過一個小丫鬟,命她引路到了淨房。進屋前,摘了個銅鎏金戒指,隨手打賞下去。這也是進京後才學的規矩,姑娘家不好帶得錢袋子,便帶些不貴重的首飾,專留著賞人。
小丫頭得了賞,眉花眼笑地退在了一旁,等著姐妹二人出來。
秦芬陪著秦珮進屋,見她麵上難掩怒意,輕輕推一推她:“好啦,有什麼不高興的,在這裡撒了氣就好了,回楊妃娘娘那裡可彆露出來,楊妃娘娘見你可憐,總不會虧待你,你若鬨了,反倒不美。”
秦珮心裡也知道這道理,隻是那口氣怎麼也咽不下,將帕子揉了半天,氣哼哼地吐出一句:“真是的,這樣的身份,還做些這樣的事,不害臊!”她原是想罵一聲老虔婆的,終究還是忍住了。
秦芬又陪著坐了片刻,秦珮道自己好多了,又說還想靜靜,秦芬見她麵上已無多少怒氣,便點頭應了,自己理理衣裳出門,叮囑那小丫頭:“勞煩你在這裡候著我六妹,楊妃娘娘的院子我識得,自己去便是。”
楊妃娘娘的娘家表妹是貴客,府裡無人敢怠慢的,路上總有人遇見,能送秦五姑娘回去,小丫頭乖乖應了一聲,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等秦珮。
秦芬辨了辨方向,朝著楊側妃的院子走去。
行得幾十步,花木漸深,瞧著不似來時的路,秦芬知道大約是迷路了,於是邊走邊留神找人,瞧有沒有經過的丫鬟,能給自己帶路回去。
正左顧右盼地張望,忽地撞了一個人,耳邊聽見一聲“秦姑娘”,回頭一瞧,卻是範離。
範離方才也在席上,早看見了秦芬。遠遠瞧著,秦家姐妹四個分明穿著一色的天藍襖子站在英王妃身邊,不知怎麼,秦芬的麵容便好似格外清晰,一下子從姐妹中間跳了出來,深深烙在了他心裡。
秦芬此時已知範離是個有本事的,又知他愛民如子,這時對他倒多幾分敬意,撞了他也不曾露出慌張模樣,隻退了幾步,依著禮節道:“範大人好。”
範離才從英王書房出來,心裡正懷著一股鬱氣,此時見了秦芬一個淡淡的笑,譬如大冬天時懷裡揣了個暖爐子,心裡暖洋洋的,也甚有禮節地回一個禮:“秦姑娘。”
秦芬聽了,不由得抬頭看一眼範離。旁人都喚自己“秦五姑娘”,隻這範離喚“秦姑娘”,仿佛在他眼裡,秦家隻自己這一位姑娘似的。
她看範離的麵色並無異樣,知道這是無心之意,便作不知,又微微垂下頭去。
範離站在幾步之遙的地方,望一望天地,隻不去瞧秦芬。從前他外出辦差,若是盯人時錯了眼珠子,那犯官說不得就要腳底抹油,因此看人時總改不脫那習慣,如今卻已知道了,依著禮節,他是不該盯著大家閨秀看的。
雖不曾看著她,鼻子裡卻一直有股淡淡幽香,不住地鑽進他心裡。前次他識得是茉莉香,這次聞著更柔和溫暖一些,卻不識得是什麼香了。
“徽州水患,英王派我前去巡查。”範離忽地冒出這一句,心裡對自己頗為得意,心道這話總該不唐突了吧。
秦芬的心裡,原有些忐忑的,她知道這範大人對自己有意,也知道這人性子毛躁,生怕在這僻靜處他要大放厥詞,誰知突然聽見這一句,便好似那日聽見秦恒說自己長大,秦芬幾乎忍不住要笑了出來。
原來這人,竟和自家那三哥一樣,又執拗又傻氣的。
既知道他不是登徒子,也不必叫他知道自己明白他心意,隻一板一眼地應聲:“祝範大人一路順風,馬到成功。”說罷,秦芬停一停,又補一句,“我家大伯父,便是徽州河道。”
範離聽了,心下倒是一喜,那現任河道是秦家大老爺,想來與秦覽是一路人,必也是個好官了,此次辦差,應當能順利許多。
秦芬想了想,又補一句:“天下蒼生為念,我方才說那句,並沒旁的意思。”
範離正在心裡琢磨著差事,聽見這一句,幾乎以為秦芬是在借機拒絕自己,猛地向她看去。
映入眼簾的卻是秦芬略帶憂色的麵龐,範離心下略一思慮,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,朗聲道:“秦姑娘也把在下忒瞧小了,我自然知道你說這話不是為著朋黨的意思。”說了這句,他自己在心裡卻也把秦芬高看一眼,這姑娘除了聰明和溫暖,胸懷也絕非尋常女子所能及。
秦芬與範離實在不相熟,說了這幾句便無甚可說的,便側身讓在一邊。
範離麵上從容,肚子裡的一顆心卻跳得厲害,左衝右撞似乎要把肩上的傷口撞破,他知道血運加快會使傷口崩裂,這時肩痛倒不純然是心裡悸動,不經意地撫一撫左肩,果然摸到一些濕意。
他這麼一動,秦芬自然瞧出不對來,順著他的手一看,見那淡青袍子的肩膀處,已滲出淡淡血色。
秦芬從前隻當這人是個紈絝張揚的二世祖,此時見他傷口未愈便要外出辦差,仿佛窺見了這少年踉蹌奮進的一角。
不知怎麼,秦芬忽地想起回晉州時自己暈船還要看顧秦恒秦珮的事來,與範離一比,仿佛也不算什麼了。
這少年不過與自己一樣,是在這世上努力拚搏,求一方落腳地的普通人。
“範大人辦的都是國家大事,為天下蒼生計,還請保重。”
這次的話,秦芬便說得真誠多了。
範離自然聽得出來,終於將目光投在秦芬身上,深深凝視,似要把秦芬牢牢地記在心裡,也不過一眼,他就轉開目光,作個請的手勢:“秦姑娘請先行。”
秦芬此時才有些赧色:“不瞞範大人說,我是想回楊妃娘娘的院子,卻有些迷路了。”
範離此時麵上也起了波瀾,忍了又忍,才沒露出異樣來。他遠行千裡,從沒認錯過方向,沒想到這世上竟有人連一座小小的府邸也能迷路,想到這裡,他麵上不自覺地帶了些笑意,生怕秦芬惱了,趕緊轉頭一指:“楊妃的院子在那裡。”
秦芬應下謝過,慢慢走了過去。
範離俯身從地上拾起一枚金茉莉花苞,揣在了懷裡。
這是方才秦芬撞他時從發飾上跌落的,他無意瞧見,原想提醒秦芬,不知怎麼,又鬼使神差地瞞了下來。
懷裡揣了這麼一樣東西,心口便好似多了個暖爐子,慢慢把那顆冷凍的心,捂得熱了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