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了上房, 那賽仙是想喊冤來著,可惜兩頰高高腫起,嘴角滲出血絲, 隻有倒吸涼氣的力氣,卻沒說話的力氣了。
她生的白嫩, 愛穿淺粉衣衫,這時前襟滴了一滴血, 好似整片薔薇叢裡有一朵被燒焦了, 看起來觸目驚心。
楊氏坐在上頭, 喝了杜鵑端上來的祁門紅茶, 撣一撣自己那件寶藍色繡遍地錦的對襟長褙, 理一理領口的蓮花形白玉領扣, 心平氣和地朝下頭問一句:“你那好姐妹受了什麼委屈, 好好說來, 你肯替她喊冤, 想必是和她極好的了。”
賽仙隻以為楊氏此刻冷靜下來,是因為想起老爺, 知道害怕了,不由得又有力氣了,把嘴裡混著血的唾沫咽下去,亮出那把婉轉動人的嗓子:
“人人都知道雲香近來喝藥, 吃不得桂圓的,偏生廚房的小丫頭給她送桂圓糕,這豈不是有意害人?”
不說這話還罷,說起這話,楊氏竟冷笑起來了。
張媽媽早打探清楚了,雲香和賽仙兩個是門子裡出來的, 自打掛起簾子待客,便喝上了避子湯藥,身子早不適合生育了。
她們二人原也不曾想過能贖身,誰知初一待客就遇見秦覽這沒腦子的冤大頭,緊緊抱著這恩客,沒命地搖尾乞憐,這才住進了四進的深深宅院裡。
人心總是不滿足,從前在門子裡,覺得能贖身已是天大的運道,如今進了深宅大院,又巴不得有個兒子擠掉大婦才好。
二人過上錦衣玉食、呼奴喚婢的日子,不由得後悔,若是當初知道能一下子交上好運,還喝什麼避子湯呢,說不得現在兒子都抱上了。
既已想到生兒子,便要調理身體,雲香和賽仙兩個,便喝起了補身湯。
雲香是個領頭的,眼見著在府裡就要失勢,自然要想法子竄跳一番,平日楊氏在家,她還知道收斂,今日楊氏出門,她想著不打主人也該打打狗,便挑了件要緊事,發作起來了。
楊氏於這上頭,根本是毫不在意,她出身大家,自然有些拿捏男人和妾室的法子,如若不然,也不能隔許多年才有了平哥兒安哥兒兩個。
此事是楊老太太親自密傳給她的,連張媽媽也不知曉,故此府裡無人知道,雲香拿這事來作妖,卻當真是撞上門來了。
賽仙在下頭邊說邊看著楊氏的神色,見大婦麵露譏諷之色,口裡隻說到“府中有小人妒忌雲香,怕她一朝有孕”,下頭便說不下去了。
妒忌雲香?上頭的大婦,自家生得便是端麗雅致,又兒女雙全的,怕是失心瘋了才來妒忌一個奴婢吧。
若說下頭人謀害,在幾個丫頭裡,雲香是最受寵的,旁人巴結她還來不及呢,怎麼會害她。
賽仙詞窮,實在是編不下去了。
楊氏見她住口,也不再追問,隻淡淡地問一句:“張媽媽,這幾個奴婢進府後你可曾教過規矩?”
張媽媽應個是,又轉頭問一句:“賽仙姑娘,老奴可不曾扯謊吧。”
賽仙才被張媽媽打了一頓,對她懼怕得很,聞言瑟縮一下,忙不迭地點頭:“教過的,張媽媽教過的。”
楊氏“嗯”一聲,慢條斯理地道:“不守規矩的奴婢,打二十板子,發賣出去。方才說的那個什麼香雲,也是一樣。”
什麼?不是說這大婦極其敬重老爺,處處以老爺為天的嗎?怎麼一言不合,就要把自己給賣出去了?她竟繞過老爺處置自己,不怕老爺發怒嗎?
賽仙張口結舌,還要辯解,張媽媽不知從哪裡變出一塊破布,往賽仙嘴裡一填,一股餿臭味嗆得賽仙直欲作嘔。
才乾嘔了一下,那粗麻布卻愈發填到嗓子口,這下賽仙可真嘔了起來,然而麻布塞著嘴,卻是嘔不出東西來的。
楊氏特地留下女孩們自是有她的用意,這時張媽媽半扯半拉,提著賽仙出去了,一室靜謐。
秦淑此時方才知道,太太倘若真不顧父親情麵,金姨娘和自己,早不知是什麼情狀了。
如今金姨娘在庵堂裡非死不得出來,楊氏自然不是為了在秦淑這即將出嫁的庶女麵前抖威風,這時她輕輕咳一聲:
“三丫頭馬上出嫁了,薑家的親事,馬上也要開始走禮了,五六兩個丫頭,馬上也要及笄,算是大姑娘了。這些事情,你們今日瞧見了,心裡先有個底,往後該怎麼處置,也總不至於兩眼一抹黑。”
楊氏自來待秦淑都是麵子情,隻稱“三姑娘”,從未喊過“三丫頭”,這時陡然喚一聲,秦淑反倒不習慣,加上瞧見賽仙的事心下觸動,喉頭一緊,竟是最動情的一個:“太太……”
她隻說了兩個字,便撲在楊氏懷裡痛哭起來。
楊氏長長歎口氣,勸慰半天,打發女兒們出去了。
秦芬心裡提著十五個吊桶,七上八下,於賽仙的事情,幾乎不曾往心裡去,出得上房,秦貞娘一扯她袖子,把她魂魄扯了回來,結結巴巴地問:“四……四姐,怎麼了?”
秦貞娘奇怪地打量她一眼:“你怕什麼?娘發脾氣,又不是衝著你。”
秦芬如何敢說是怕被送去當小老婆,連忙搖頭:“我不曾怕。”
秦貞娘點點頭:“我找你,是娘有事要你幫著辦。”
秦芬又結巴起來:“是,是,是什麼事?”
秦貞娘見秦芬如此,隻當她是被楊氏的舉動給震懾到了,她忖著自家方才也被親娘的脾氣唬了一跳,更何況這庶妹,於是也不再提那話頭,說起正事來:
“恒哥兒不知在學堂裡受了什麼氣,鬨起脾氣不願讀書了,爹打他罵他隻是不聽,竟還跑了出去,爹遍尋不見人,怕恒哥兒遇見壞人,派人到棲霞寺告訴了娘,娘想著你和恒哥兒是最要好的,便叫你去說一說。”
秦芬大大鬆了口氣,兩腿一軟,險些站不住了:“這是應當的,我去,我去。”
秦貞娘用力托了秦芬一把,關懷地問:“可是爬山爬累了?”見秦芬搖頭,她放下心來,又撇撇嘴:“難怪娘生氣,我若是她,我也生氣。”
秦芬到底不是楊氏親生的,也不是她身邊長大,於楊氏的這些心思,便不大琢磨得透,見秦貞娘像是要傾訴的樣子,便追問一句。
“原先爹硬要帶恒哥兒進京,是覺得娘耽誤了他學業,爹也不想想,他那時自己都還沒知道往哪裡上任,娘怎麼安置恒哥兒。”秦貞說到這裡,頗有些為母親鳴不平的意思,氣鼓鼓的哼了一聲。
“爹既如此想,此番進京了娘便也不曾插手恒哥兒的事,如今恒哥兒鬨起脾氣來,爹倒又把難題扔給娘了,還鬨到了棲霞寺去,可真是一點餘地也沒給娘留。”秦貞娘說著,又嘀咕一句,“方才娘喊出一聲三丫頭,也不知是不是做給恒哥兒看哩。”
這些私事,楊氏自不會與外人說起,秦貞娘是她的親女兒,如今又當二房一半的家,自然是知道的。
秦家二房裡夫婦兩個,早已麵和心不和,秦芬此時也不如何驚訝,隻是暗歎,楊氏這人,教孩子倒比秦覽有耐心多了,也有手段多了。
方才那招殺雞儆猴,秦芬隻當是為著教導秦貞娘並收攏秦淑,誰知這裡還有一招圍魏救趙,當真是環環相扣。
隻不過楊氏此舉,也不曾損害了哪個孩子的利益,秦芬也不去評判,隻問一句:“三哥如今可找回來了?若他回家了,我即刻就去找他。”
秦貞娘點點頭:“嗯,恒哥兒早就回來了,這會正把自己關在屋裡發脾氣呢。”
秦芬看看身上的衣衫,想要回去換一身,秦貞娘卻搖頭:“不必換了,恒哥兒那孩子,隻怕瞧不出咱們倆今日穿的衣裳有什麼玄機。”
那三哥確實是個實心眼的,秦芬想想,不由得微笑,帶著蒲草往秦恒院裡去了。
進了秦恒院裡,他的大丫鬟月琴正在門口急得轉圈,看見秦芬來了,口裡念佛,快步迎了上來:“五姑娘,請去勸勸三少爺吧!他發了脾氣,連門都鎖了!”
秦芬見月琴急得臉都白了,拍拍她的手,到秦恒門口停住腳步,揚聲道:“三哥,是我!”
秦恒那甕聲甕氣的公鴨嗓傳了出來:“是你又怎麼樣!”這話顯然是知道來的是秦芬,卻仍在鬨著彆扭。
秦芬也不氣餒,又喚一聲:“三哥,開門呀,我有事和你說。”
“你若是也來勸我讀書,那便罷了!”秦恒此次,好似鐵了心要鬨彆扭,連話也不肯接。
秦芬稍一思索,忽地想起一件事來:“三哥,我是來問你,給六弟他們買的皮球是哪裡來的,六弟早上弄丟了皮球,看見七弟的又眼饞,老大不高興的,我想托你再買一個給他。”
這話說了,屋裡沉默半晌不曾出聲,秦芬也不催促,靜靜等著。
此時秦恒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,性子極其執拗,又盼和人好好說些心裡話,又煩旁人對他語重心長地說教,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為何鬨彆扭。
起先不過是隨口抱怨一句,誰知父親聽了,張口就是教訓,他氣不過,頂了兩句嘴,父親便暴跳如雷,打罵了兩下。
長到這麼大,便是楊氏這嫡母也不曾說過重話,秦恒如何受得秦覽給的氣,性子一上來,便跑了出去。
他自小隻知埋頭讀書,家中又無兄弟,不知怎麼和人相處,因此在學堂裡性子甚是孤僻,這時吵架了也無同窗好友可投奔,在外頭晃悠一陣,愈發覺得自己沒用,又憋悶地回來了。
便是此時,秦芬來敲門,還提了個秦恒願意聽的話題,秦恒心裡也有許多話要說,思忖半日,還是開了門。
一瞧見秦芬,秦恒便愣住了,上下打量一番,傻傻地說一句:“五妹都長這麼大了。”
月琴聽見門開,心裡早已放了下來,這時見自家少爺說傻話,不由得好笑:“三少爺這話,說得好似幾年沒見五姑娘了,那日還是你從碼頭接了五姑娘回家的呢。”
秦芬想起秦貞娘方才說的話來,心下也是暗暗好笑,這秦恒果然是個呆頭呆腦的傻小子,竟瞧不出自己穿的衣裳與平日不同了。
此時秦芬也不去打趣秦恒,隻把那皮球當成一件正經事,又提一遍。
秦恒自然明白兩個弟弟是什麼性子,這時聽了秦芬的話,知道這話不是假的,便應了一句:“那是國子監門口的小鋪子裡買的,不值什麼,我過兩日進學去,再替平哥兒買一個就是。”
他順口說出進學的話來,自家也有些羞赧,撓了撓頭,乾脆換個話題:“五妹請進屋坐吧。”
進了屋裡,滿室都透著一股書卷氣,長案上擺著的是四書五經,茶盤邊擱著的是夫子講學教義,秦芬一向是知道秦恒心氣的,這時看了這副場景,不由得歎口氣:
“三哥如此寒窗苦讀,怎麼為一點小事,就說出不上學的話來,豈不是前頭用的功,全白費了?若是三哥不嫌棄我拙,不妨把心裡的話說出來,我未必有辦法,卻能好好聽三哥說完的。”
這話雖也是勸誡,卻純然是為了秦恒著想,秦恒喉頭有些發緊,隨即擺擺手,滿臉的不在乎:“也沒什麼,就是學裡有幾個紈絝,說我是無用的書呆子。”
秦芬聽了,張口便要勸,誰知秦恒又開口了:“他們說得也沒錯,我除了讀書,什麼也不會。不會喝酒應酬,也不會交朋友,說我是書呆子,還是客氣了呢。”
前十幾年,秦家二房隻秦恒這一個子嗣,開蒙前金姨娘守得緊緊的,開蒙後秦覽又看得牢牢的,一心盼他高中狀元、光宗耀祖,確實不曾教過他旁的。
家中雖有姐妹,然而男孩子們的情誼,與女孩子總是不同的,秦恒在家裡與姐妹們互送些吃食玩意兒,這拿去外頭交友卻是行不通的。
教養兒女,便是十個金姨娘和秦覽也不如楊氏,秦芬搖搖頭,也不去說秦恒爹娘的是非,隻提起一個人來:“今日去棲霞寺,我們湊巧遇見了祁王殿下。”
祁王是讀書人的領袖,提到了他,秦恒的目光一下子亮了:“祁王殿下是什麼樣子的?”
“祁王殿下麼,生得英俊不凡、高大威猛,一看就是鳳子龍孫。”
秦恒聽得連連點頭,半晌後才回過神來,狐疑地看著秦芬:“不是說殿下他……哦,你這丫頭是誑我玩來著!”
秦芬並不否認,嘻嘻一笑,然後又正色道:“祁王殿下他生得一副文人氣派,很有風度,但是瞧著身體不大好,這種天氣,我們還未披鬥篷呢,他已披上了。”
秦恒一言不發地聽著,他大約猜到秦芬接下來的話,然而卻不曾出言打斷。
“祁王殿下在皇子們裡頭,原是最不起眼的一個,論身份,比不上太子和秦王,論謀略,比不上英王和睿王,甚至他都沒有一副健康的軀體,原本朝堂上沒有他一席之地的,可是他生生替自己辟了一條路出來,憑的便是這奮發讀書。
“他未曾做成這些事情時,朝堂上可有他的身影?人人都憐憫他身有殘疾,沒人把他和其他皇子相提並論,如今他成了讀書人的領袖,誰又敢輕視他了?”
秦芬越說越激奮,一對眸子亮得好似要燃起來:“三哥你有父親的看重,太太雖不是你親娘,卻從不曾虧待你什麼,你比祁王殿下多個健康的體魄,又有這些關心你的姐妹兄弟,哪裡比不上他了?他能做到的,你也必能做到!”
秦恒心中原也隻是一時氣悶,這時聽了秦芬的話,想起祁王在無情的天家也能活出一方天地,不由得自愧起來,猛地站起身:“五妹,多謝你說這些,我都想明白了!”
秦芬知道秦恒這男孩是有雄心的,如今的這些煩惱,全是因為他身為男子需要證明自己的地位和價值,慪氣不肯進學,也不是真心話,算是一些青春期的叛逆吧。
如今這孩子肯聽勸,重新打起精神,自己沒有辜負了楊氏所托,也沒埋沒了這孩子的才華。
誰能想到,從前乖小貓一般的秦恒也鬨起脾氣來,也不知這世上的男孩子,是不是都會有這麼一遭。
這裡秦芬正是一副姨母情懷,對自己頗為自得,秦恒忽地又轉過身來,小心翼翼地道:“五妹,天家無情,並不是我們這等人家能肖想的。”
秦芬稍一愣怔,不由得又好笑又無奈,誰說這孩子是個傻小子的?這頭腦靈光得很,竟已替秦芬操心起來了。
於是秦芬正色,一板一眼地答道:“三哥放心,我才不想去攀附那些富貴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