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秦珮說了不和秦貞娘好的話來, 過後幾天,秦芬日日留心看著,這素來急躁的六姑娘卻不曾有什麼異樣。
上房免了請安, 女孩們也不能當真日日蒙頭大睡, 依舊按照時辰梳洗打扮好了,往楊氏那裡去問一聲安。
楊氏坐著月子,自是不能見她們, 秦覽住在外書房, 日日都來看楊氏,倒常與女兒們閒談幾句,秦珮當著眾人, 笑語盈盈的,一絲兒不對也沒露出來。
忽忽數日便是除夕, 這日吃了年夜飯, 闔府在一起守歲。不過一個多時辰, 秦珮便丟了骨牌, 隻道困倦, 說要早些回去睡覺。
三房人難得在一起守歲,連念哥兒也還安生坐在一邊呢, 這侄女便鬨騰起來,許氏見了,不由得麵上不樂。
洪氏轉轉眼珠子, 勸道:“大嫂子,前幾日一嫂子生產, 幾個侄女也累了,小孩子家家的身子嬌貴,還沒歇過神來, 不如放她回去罷了。”
秦芬見秦珮的神色淡淡,自家又是與她一個院子住著的,少不得擔起這副擔子來,於是便要與她一道,誰知秦珮搖搖頭,臉上竟還帶了淺淺的笑:“五姐,不必陪著我了,我就是困得熬不住了,彆叫我掃了你的興。”
“不可,你一個人回去,像什麼話?還是我陪著你好些。”
“不必了,真的不必,五姐,無事的。”
若是往常,秦貞娘見旁人推來推去,早不耐煩地替人拿了主意了,今日卻好似沒聽見這裡的動靜,一手捏著蜜餞,一手捏著棋子,然而靜坐半日,卻都不曾落下子去。
秦芬見許氏的眉心緊蹙,知道一房的人一氣兒走了兩個確實不像話,於是再三再四地囑咐秦珮許久,才放了她回去。
秦珮張開雙臂,由著錦兒給她穿上海獺毛裡子的大皮披襖,自家捧起那個小小的泥金瓜鼠紋手爐,還記得向各人一一行了禮,這才慢慢出去。
出得門來,鵝毛大雪即刻撲進主仆一人的眼睛裡,錦兒趕緊撐起油紙傘,提著羊角風燈,小心翼翼地撐住秦珮的胳膊:“姑娘,慢些走。”
秦珮站定在廊下,抬頭望了望。
夜空深黑,好似望不見底的人心,大雪如同是從虛空裡飄出來的,到了燈籠前三尺的地方才現出形狀,打著旋兒飄落下來。
“走吧,去青桐院瞧瞧。”
錦兒一聽,耳中好似被炸雷給震了,不可置信地道:“姑娘,那地方可是……”
秦珮回頭,麵上冷冰冰的,全無平日那副天真笑鬨的模樣,有些像楊氏,又有些像發怒的秦貞娘:“那正是商姨娘住的地方,怎麼,你不肯陪我去?”
錦兒實是不想去的,可是她知道自家姑娘心裡成日想的就是這件事,再想想老爺太太並不曾下了禁令,姑娘去了隻不過是不得體,並不為反叛的,有些事去親眼瞧了也好,於是硬起頭皮應下:“奴婢陪著姑娘去就是了。”
青桐院在東府最偏遠的一個角落,與奴婢們住的大雜院僅僅一牆之隔,秦珮越走越是將手爐捧得緊緊的,仿佛這樣才能抵抗心裡的寒氣。
進得青桐院,冷冷清清幾座屋子,商姨娘自然住在當中那間門,這時屋裡昏昏暗暗,大約隻點著一根蠟燭。
秦珮的淚珠兒,一下子掉了下來,她踉蹌兩下,忍不住喚一聲:“姨娘!”
錦兒生怕給人知道了,趕緊伸手捏了捏秦珮的胳膊,秦珮猛地醒悟過來,擦了擦眼淚,上前幾步:“我要進去瞧瞧姨娘!”
“不可呀姑娘,不可!”錦兒驚得魂飛天外,雖說老爺太太並不曾特意囑咐,可是誰又敢讓一個姑娘家隨意踏入姨娘的屋子,更不用說,這姨娘如今還血淋淋地坐著小月呢。
秦珮此時,卻又好似回到了從前鬨脾氣的時候,難說話得很:“有什麼不可的?姨娘如今都被害成這樣了,我這親生女兒連看看都不行了?”
“什麼人在外頭?”屋裡突然有個小丫頭的聲音喊了出來,隨即便是踢踢踏踏的靸鞋聲,錦兒聽了,汗毛倒豎,一把將秦珮拉到角落裡藏好,自家提著燈籠,上前候著人出來。
待屋裡的小丫頭出來,錦兒一把將她扯住,好叫她背對著秦珮,腦子裡不曾想好托辭,嘴裡隨便擠出一句:“裡頭的商姨娘,可還好?”
那小丫頭瞧著也不甚機靈,聞言道:“好不好的,也得過一段時日才知道,如今哪裡知道呢。”
錦兒見她不甚機變,乾脆提了個為難的要求:“那,我進去瞧瞧姨娘可成?”
誰知這小丫頭竟點點頭:“成啊,你瞧瞧也行,前兒也有位姐姐來瞧過了,你今兒瞧了回去,也好說話。”
秦珮背著臉站在角落,死死抱著那手爐子。這時裡頭的炭火漸漸溫了,她怎麼也捂不熱自己的手,隔著手爐套子,也能覺出手爐上那凹凸分明的紋路,硌得她手生疼。
有人來過了,是太太那裡派人要取姨娘的性命,還是外院那裡又要把姨娘送走?
秦珮一個人站在黑暗中,聽不清屋裡說的話,心裡好似有一百隻老鼠,上躥下跳沒一刻安寧。
不過是一會兒功夫,錦兒就出來了,口中囑咐那小丫頭:“你好生照應商姨娘,等她好了,自有你的功勞。”
誰知那小丫頭“切”一聲:“姐姐可莫哄我了,她原好好在莊子上住著,是自個兒鬨著回府,這才跌跤失了孩子的,她自家跌了跤還不算,還驚動太太早產,老爺太太許她在府裡養身,已是天大的恩德了,好了以後,還不知要問什麼罪過呢。我來服侍她,是我拈著鬮,自個兒倒黴,哪裡還敢想功勞!”
這話連錦兒都聽呆了,不過一瞬又收拾了心情,道:“咱們做奴婢的,做好本分的事,總歸是不會有錯的。”
那丫頭瞧著也不像個受教的,不知聽進去這句話沒有,隨意“嗯啊”兩聲,又靸著鞋子進屋去了。
錦兒回轉身來扶秦珮,風燈照在秦珮臉上,照出她滿臉淚水。
主仆一人跌跌撞撞走出院子,秦珮抽噎半晌:“姨娘她……我這下子,可真沒法子和四姐好了。”
錦兒心裡也是歎氣,她隻當姨娘是受了太太的虐待,誰知事情竟全然相反,太太不曾動手,是姨娘自個兒躥跳太過,自家失了孩子不算,還連累得太太早產。
絞儘腦汁,想出幾句話來安慰秦珮:“方才進得屋去,裡頭東西雖簡陋,地上也還擱了個炭盆,我問了,那炭盆倒是太太吩咐給送的。姨娘這遭吃了大罪,太太她……往後想必不會再將姨娘如何了。”
這話倒是真的,商姨娘此番失了孩子,是個明眼人都能瞧出來,她是不會再得寵的了,楊氏的確是不必將她瞧在眼裡了。
秦珮自家也明白這個道理,可是更怨恨上了商姨娘,死死咬著嘴唇半天,還是沒忍住,顫聲問:“太太那日生產,尚還硬撐著喊一聲保六弟,姨娘就這般不顧孩子死活,為著自己能回府,什麼都拋在一邊了?”
錦兒答不上來,隻好說一句無關的:“姑娘,雪積起來了,你慢些走。”
錦兒覺得,商姨娘未必是有心摔跤,然而她是商姨娘身邊出來的丫鬟,自是知道商姨娘有些瘋癲,更是自私自利不顧旁人。從前為著不如意,商姨娘敢動手打姑娘,這時鬨出事情,也不足為怪了。
回了小院,秦珮不欲叫院裡丫鬟瞧小自己,便拭乾了眼淚,仍舊昂頭踱著步子回去。誰知進得屋子,秦芬也在明間門坐著,瞧見她回來,抬頭一笑:“六丫頭回來了。”
秦珮這幾日一直憋著氣,先是覺得楊氏乃頭一個惡人,她的親女秦貞娘自然是跑不了,至於順從楊氏和秦貞娘的秦芬,那也是助紂為虐、一丘之貉,誰知方才聽了那天大的秘密,她才知道這些日子,自己竟是全錯了。
“五姐,我……我……”秦珮才說得幾個字,淚珠兒便好似不值錢的米珠,連串落了下來。
錦兒知道,自家姑娘定有話要說,對蒲草使個眼色,兩人退了出去。
除夕的大日子,人人都著紅色,隻秦珮穿了件翠綠閃金緞麵料的襖子,旁人問她,她隻說華貴,秦芬卻知道,她是因著商姨娘的事,不願穿紅。
此時屋中更無旁人,秦珮用力撲進秦芬懷裡,嗚咽半日:“五姐,如今我可真不知道該怎麼和四姐好了!”
“這幾日不就很好?也沒旁人逼著你非要和四姐親親密密,大麵上過得去也就罷了。”秦芬輕輕摸著秦珮的頭發,又去替她拭淚,一動之下才發覺自己的袖子已被哭濕了。
這幾天,秦芬實是想開口勸的,可是她知道秦珮有些牛心左性,生怕一句話說不好了,反惹得秦珮認真記恨起上房來,到那時,楊氏發威,吃虧的隻是秦珮這小丫頭自己罷了。
此時秦珮哭出來,秦芬見她口氣鬆動,便柔聲勸一句:“總之,咱們隻記著那個禮字,也便罷了。”
“不,不是,我不是這意思!”秦珮用力抬起頭來,胡亂抹了一把眼淚,將在青桐院聽見的話,一字不曾遮掩地告訴了秦芬。
秦芬倒抽一口涼氣,她也不曾想著,商姨娘竟是自個兒鬨騰才落了胎的!
聽秦珮的話音,如今上房對商姨娘,隻怕是一人一個態度。住在偏遠小院,衣食簡陋,這是罰她失了子嗣,瞧著像是秦覽的意思;給個火盆取暖,不叫她折了性命,這隻怕是楊氏的意思。
至於緣故麼……一個失寵的姨娘,擺在後院當擺設,既能塞住外人的嘴,也好過往後再填新人進來。楊氏的心思,一向是這樣的。
秦芬拍著秦珮安慰了半天,卻怎麼也哄不好。秦珮一行說一行流眼淚,自小時候時常挨訓斥,一直說到商姨娘懷胎後老說不要她了,除開魘鎮的事,什麼都說給了秦芬。
對於這些姐妹們,秦芬原先是最和秦貞娘好的,對於秦珮,她隻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哄著管著,如今秦珮倒了這一通苦水,人也好似長大了,姐妹一人,竟真親近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