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是大日子, 秦芬早早起床,認真梳洗打扮。
因著要去族裡拜祭祖先,楊氏早有話下來的, 這日姐妹幾個穿了一色的草綠色斜襟襖子, 下頭是暗紋白羅棉裙, 胸前掛著一模一樣的如意墜子金項圈, 頭上也戴著款式相似的金鳳。
秦芬穿戴妥當,與秦珮兩個碰麵一照, 二人便好似照鏡子一般。
秦珮扯一扯自己身上的襖子, 開句玩笑:“我們這倒像是宮裡的女官了, 穿的都是一樣的衣裳。”
秦芬輕輕點一點她的額頭:“宮裡還許你自己往衣裳上繡花樣?怕不是要打你手板子的。”
如今楊妃娘娘與楊氏和秦貞娘來往書信密切, 秦貞娘聽得一兩句宮中之事,有時候添油加醋,半真半假地說出來哄兩個妹妹玩,秦芬不過是笑過便罷,秦珮卻有一大半當真。
這時聽了秦芬的話,秦珮“呀”了一聲, 低頭看看自己衣襟上精心繡成的折枝海棠花圖案, 吐吐舌頭:“還真是。”
回來久了,眾人都知道晉州冬日陰雨連綿,瞧外頭天色沉沉,桃香和錦兒各取了一把油紙傘,服侍主子往上房去了。
時值冬月,一日冷過一日, 雖不曾落雨,地上卻凝著寒霜,冷風一吹就結成冰, 人不小心踏上去便要打滑。
好容易踱到上房,簾子一掀,甫一進屋,一陣暖暖的香氣迎麵撲來。
自從有孕,楊氏是不用香的,屋裡常日供著鮮花取其香氣,夏日是清荷素馨,秋日是桂子月季,如今冬日,百花肅殺,供的便是各色各樣的梅花。
秦芬抬眼一望,天藍裂紋瓷瓶裡插著一大把玉蕊紅梅,便知道那是為著秦覽。
楊氏肚子沉重,心裡煩躁,見不得紅彤彤的一大把花,家常隻供綠萼梅和白梅。
果然,簾子一掀,秦覽搓著臉走到外間,看看打扮齊整的女兒們,對楊氏點點頭:“夫人考慮周到。”說著,對紫晶吩咐一句:“天冷路滑,夫人不便走路,叫一頂軟轎來。”
楊氏鬆了口氣,且喜是秦覽提了這話,否則她捧著個大肚子,自家也是不敢下地的,少不得硬起頭皮,厚顏當著合族麵做一回金貴人。
秦家在晉州也算是大族,如今在本地的有三房,秦翀這府,便是長房的一支;出去謀生計的有兩房,這五房人生子生孫,粗略算起來,也有二三百口人,可算是一股不小的勢力了。
與大房和三房一碰頭,楊氏命婆子停轎,下地與兩個妯娌見禮。
見她坐轎,許氏少不得叮囑兩句:“二弟妹坐到宗祠前麵,便下來吧。”
楊氏麵色不變,點點頭算是應了,又不聲不響鑽進轎子。
洪氏將兩個嫂嫂看一看,忽地笑了:“我瞧二嫂子素日是個小心的,這必是二哥的主意。”
這三房裡,因著出身,三房向來與其他兩房是合不來的,今日洪氏倒替楊氏說起好話了,秦芬姐妹幾個,忍不住抬頭看一眼洪氏。
洪氏似是不曾察覺到旁人異樣的眼神,笑吟吟地挽著許氏拉家常:“嫂子,今兒冬至節,那幾個奴才送上去的梅花,可還新鮮?午飯該吃湯圓子,要我說,不如甜鹹都包些,你瞧如何?”
秦芬又望一望前麵並肩而行、侃侃而談的秦覽和秦斯,心下了然。這處地方,總還是男尊女卑,以夫為天的。
哪怕是刁滑昏昧如洪氏,也得望著丈夫的意思,與上麵兩位嫂嫂親密。秦芬不由得也和秦珮一般,操心起自己的前程來。
將來若是秦覽和楊氏照著時下的標準選個好的,自己卻不習慣,這可怎麼好?
反抗?想都彆想了,雖然此地不曾將女子死死關在宅院中,可是男尊女卑的大環境還是不變的。
順從?一個內裡的現代人,怎麼去習慣仰男人鼻息的日子?想想都覺得窒息。
當真是無解。
胡思亂想一番,已到了宗祠。
祭祀參拜,男人才可進得宗祠,女人都隻能在外頭站著。
族長夫人帶著三個兒媳,自奴婢手裡接過供果,一道一道將供果傳進祠堂裡去,族長的嫡出玄孫,還未總角的,站在門邊接了高腳盤子,向裡頭遞去。
秦芬瞧不清屋裡的情景,想來是族長帶著兒孫們在裡頭供奉,其他男丁,如同外頭的自己,垂手侍立兩旁。
楊氏身子沉重,久站不得,冷風口裡吹了片刻,便有些吃不住,忍了又忍,還是伸手扶住了後腰。
秦芬不是古代人,於這祭祀也並不真心敬畏,正百無聊賴地偷偷張望,忽地瞧見楊氏扶腰,她知道女子懷胎不易,此時不是計較楊氏為人的時候,於是輕輕拱了拱秦貞娘的胳膊,使了個眼色。
秦貞娘順著秦芬視線看去,心下發急,悄聲問:“怎麼辦?”
秦覽不在外頭,此時嚷出聲來,隻會叫旁人覺得楊氏不識大體。秦芬又指了指許氏,借著裡頭的木魚聲,輕聲道:“大伯娘是咱們這房管家的,必得過問這事。”
秦貞娘點點頭,上前兩步,輕輕扯扯許氏的袖子,悄聲說得幾句。
許氏回頭一看,楊氏麵上紅氣不足,嘴唇泛白,知道這二弟妹身子辛苦,趁著供果敬奉完,尚未開始三跪九叩,趕緊上去與族長夫人說一聲。
族長夫人看看楊氏,點一點頭,說了兩句什麼。
許氏折返回來,扶著楊氏胳膊,對著洪氏叮囑一句:“三弟妹在此帶著姑娘們叩拜。”自家扶著楊氏,往旁邊一個小花廳去了。
來時坐轎,楊氏離宗祠三十來丈就下地步行,回去時,族長夫人卻吩咐人將軟轎一直抬到門前二十步遠,親自到楊氏身邊,拉起她的手拍一拍:“身子要緊,我做主了,你坐上轎,安心回去就是。”
自己隨著丈夫在任,與族裡眾人都是不相熟的,此時族長夫人特地來叮囑,顯然不是瞧楊家的麵子。
這些時候秦覽常日在外頭應酬,楊氏本還有些不快的,此時心裡卻服氣了。
終究,男人有男人間的事,自己親自擇的丈夫,該信他才是。
這日回去,楊氏便道身子不適,使人往許氏那裡報了,許氏無有不允的,楊氏便靜養起來。
既是閒在家裡無事,少不得喚幾個女兒相陪,秦芬和秦珮是楊氏著意培養的,便日日往上房去受訓導,再聽了楊氏的話,去秦敏屋裡相陪。
說是相陪,其實一多半是許氏的意思,她如今寧可女兒少想些閒事,便叫女兒帶著妹妹們讀書玩耍。
秦敏正愁沒事做,使出百樣神通,琴棋書畫,一個個拿出來教妹妹們。
書和畫,秦貞娘親自領著秦芬學的,秦芬還算給秦貞娘麵子,比秦珮學得好些,琴棋兩樣,那便是能懶便懶,今兒說手疼彈不得琴,明兒說頭疼打不得棋譜,認真學了月餘,已是落後秦珮許多了。
秦敏刮著臉羞秦芬,秦芬也不臊,破罐破摔一般道:“笨人有笨福,我日日躲懶,反倒鬆快,像二姐這般樣樣精通的才女,不是照樣被我和六妹氣得直撓頭?我才不要發奮呢。”
眾人聽了她的歪理,都笑成一團,秦芬也跟著笑,心下卻暗道,自己又不當真想去做小老婆,才不要學那麼多才藝呢。
這日自秦敏屋裡回來,一道進了楊氏屋子,秦覽也在,姐妹幾個行了禮就要告退,秦覽卻伸手攔了:“聽說,你們幾個跟著二姑娘學些琴棋書畫來著?都學得怎麼樣了?”
自從伍先生提點了那一句,秦覽也將視線投在了幾個女兒身上,前兩個已許了人家的不提,後兩個小的,卻很可栽培栽培。
秦珮對於秦覽這父親,還是有些畏懼的,聞言隻看一眼秦芬,不敢應答。
秦芬便不那麼瑟縮,大大方方一笑:“回父親的話,六妹的琴和棋勝過我,我的書和畫勝過她,咱們算是各有長短。”
“嗯,嗯,很好。”秦覽又捋一捋他的胡子,笑嗬嗬的:“等進京了,與其他閨秀交際起來,人家也不會說咱們秦家女兒拙啦。”
聽得要進京,四個女孩齊齊抬起頭來,又驚又喜地看向秦覽。
“真的?”“爹可不是玩笑吧?”
旁人都去盤問秦覽,秦芬卻又看一眼楊氏,楊氏麵上還是一派笑容,並無意外的樣子,顯然是已經知道了這樁事。
此次夫婦兩個倒是商議好了,想來這家裡,又是和從前一般地安定下來了。秦芬也稍稍鬆口氣,這個家對於她,便好比一個工作的集體,團結總是更好些的。
耐心答了女兒們無數個問題,秦覽終於招架不住,開口趕人:“好了好了,要進京那也是好久以後的事了,有些問題,等去了再問也不遲,這便回去吃午飯去吧!”
四個女孩嘻嘻哈哈,對著父母行個禮,鶯聲燕語地說著進京的事,一道出去了。
秦覽望著幾個女孩的背影,麵上含笑,輕輕搖了搖頭。
楊氏如今也算有些服了秦覽,加之丈夫謀上了吏部員外郎的差事,比原先的戶部主事又高了一階去,對著丈夫,她也肯多些小意了。
這時,楊氏把自己心裡盤算的事,遮遮掩掩提上一句:“五六這兩個丫頭,展眼也是大姑娘了,她們的前程,老爺可曾想過?”
秦覽“嗯”一聲:“五丫頭性子周到,往大家族去好些,六丫頭性子愛鬨,找個人口簡單的好些。我的女兒們,都是品行端方的,配誰都是配得起的。”
楊氏小心翼翼地,再說得透一些:“聽說……那幾位皇子……”
秦覽皺起眉來,把楊氏看一眼,他方才說的話,可不是這意思。
更何況,他也聽出來了,自家這妻子明著說皇子們,話裡提的,乃是那位英王。
“皇子殿下們身份高貴,咱們是什麼門第,怎麼敢去肖想?”秦覽霍地站起身來,滿心火氣,看看楊氏的肚子,終究不曾戳破妻子的那點子想頭。
忍耐半晌,又苦口婆心添上一句:“如今隻一位三殿下還不曾娶正妻,他雖是個身有殘疾的,也絕不會選咱們家的女兒作正妻的!”
秦覽少有如此憤怒的時候,楊氏看著丈夫一張圓胖胖的白臉漲得通紅,也不敢再說,隻道:“既如此,那便罷了,杜鵑,待會早些傳午飯來。”
秦覽一揮袖子:“不必了,今兒約了三弟和幾位族裡的兄弟去莊子上打獵的,你不必管我了。”
楊氏如何不知這是秦覽的借口,展眼就是過年了,夫婦二人這幾日都在商議過年的章程,什麼時候又有打獵的事了。
然而丈夫此時惱火,楊氏也不敢硬留,指了杜鵑取過大毛鬥篷,眼睜睜地望著秦覽掀簾子去了。
杜鵑送了主君回頭,看著主母沮喪的麵容,輕聲道:“太太不是說了,老爺如今要應酬族人,比從前更忙的呢。”
楊氏聽了,歎一口氣,身子一點一點垮進椅背:“老爺中午不在屋裡吃飯,叫的紅燴羊肉和一品鍋子便彆送來了,給姑娘們分了吧。”
杜鵑應下,遣人分彆取送菜,紅燴羊肉給了秦貞娘那裡,秦芬和秦珮接了一品鍋子,謝過楊氏不提。
望望桌上菜多,秦芬便命人將鍋子擱在耳房裡,那地方不曾燒炭盆,是個天然冰窖,瞧著丫鬟們安置好了,又喚過桃香:“去問問三四兩位姑娘,晚上可要往我這裡來吃鍋子。”
隔得片刻,桃香便回來了:“四姑娘說了,到時候準來。”
這日傍晚,又陰沉沉地落起雨來,秦芬見天色暗,便不許秦珮寫字做針線,拿了毽子和皮球,與她一道玩。
尚未拍得幾下皮球,外頭便響起秦貞娘的聲音:“快把鍋子支起來!我帶了自己凍的豆腐,又叫人往廚房要了銀絲細麵和各樣菜品,咱們自己煮鍋子吃!”
秦芬知道,秦貞娘向來是愛這些熱鬨的,與秦珮相視一笑,丟了皮球和毽子,吩咐丫鬟支起爐子來。
姐妹圍坐成一圈,秦貞娘卷起袖子,才下了幾塊豆腐,上房的茶花便急急趕了來,滿頭冒汗,氣喘籲籲:“姑娘們,太太發動了,要生孩兒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