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斯頭一次打量起了自己的妻子。
洪氏特地換了身淡粉的對襟長褙, 下頭是淺綠撒花裙,又重新上得妝,此時麵上粉光脂豔,身上幽香撲鼻, 正笑盈盈地看著秦斯。
二人才成親時, 秦斯也曾幻想過,母親給自己娶的妻子, 不是大嫂那樣的端方賢淑, 就是二嫂那樣的聰慧平和, 總該是秀外慧中的。
誰知洪氏便如個繡花枕頭, 樣貌雖美,卻是滿肚子沒用的稻草,除了愛嬌、吃喝、耍心眼,旁的一樣不精, 未出一月, 便叫人膩味了。
時隔多年, 洪氏裝模作樣說得一席大道理,倒有些溫婉賢良模樣, 秦斯心火勾動, 上去撩了撩洪氏的鬢發:“夫人今日, 倒當真聰慧起來。”
往日盼著他回房,他偏生往那些賤人處跑, 今日商量正事,倒毛手毛腳起來。洪氏心中把自己這沒用的丈夫啐了百八十遍。
然而夫婦二人如今情淡, 洪氏又怕真把人給推走了,到時候正事商議不成,於是少不得敷衍一陣, 揀個空當,假裝驚呼一聲“什麼人”,推開秦斯就往外走去。
秦斯滿肚子熱氣,被兜頭澆一盆冷水,心裡大為不樂,嘩一聲展開扇子,用力扇了起來。
隔得半晌,洪氏才轉折回來,秦斯便不耐煩地問:“這要緊關頭,什麼事!?”
洪氏原是隨口一諏,出去了卻當真瞧見大丫鬟喜兒拿著個信封,遠遠站在廊下,上前去一問,是外院有信,下頭人知道秦斯回府,連忙送了回來。
這時秦斯相問,洪氏便把信遞給了秦斯。
秦斯掃過一眼,信封上寫著三弟親啟,看筆跡知道是二哥的信,他對秦覽的事也不如何著緊,隨手便將信放在一邊。
既被打斷,秦斯也沒心思想那事了,遠遠坐在洪氏對麵,揀起了話頭:“你方才說的要插幾個人在府裡……”他說著,忽地一扯嘴角:“你不是已經安插了人麼?”
洪氏眼神一閃,喃喃幾聲,卻未說出什麼來。
秦斯臉上的諷刺之色愈發濃鬱:“二嫂才回來時,你不就已經在二房使過手段了麼?那小丫頭人呢?”
洪氏甩了甩帕子,滿臉不悅:“二嫂是個人精,那小丫頭哪還留得下來?”
秋日的天氣,涼爽怡人,秦斯仍將一把折扇在麵前扇來扇去,笑吟吟的:“既是如此,你還想在府裡插人手?”
“你呀,自家沒出息,也不想著上進!”洪氏氣惱地又瞪一眼秦斯,掛在臉上的假笑,立即塌了下去。
這丈夫隨了婆母孟氏的長相,比兩位兄長生得都要俊美,當年隔著屏風,隻一眼就叫洪氏打心眼裡喜歡。
然而如今酒色齊下,丈夫一張俊秀麵容發福鬆垮,洪氏心裡,也沒多少甜蜜了。
嘲諷夠了妻子,秦斯微微正色:“你說要安插人手,這也不是壞主意,你瞧著辦吧。依我說,要辦得圓滑些才好。這次采買,索性彆動什麼手腳,做它個漂漂亮亮,然後再提長遠的事,大嫂也不好駁回的。”
洪氏冷冷回了一句:“這還用你說。”
正事說畢,夫婦二人對坐無話,洪氏將一方帕子揉搓半日,不情願地開口:“老爺可要留下用飯?”
秦斯擺擺手:“罷了,我去外書房。二哥給我來信,我得瞧瞧有什麼事。”
看一封信罷了,還用得著去外書房?不過,不來纏自己也好,如今對著那張臉,飯都少吃幾口。
洪氏心下又是鬆了口氣,又是不快活,隨口應一句:“既如此,那就恭送老爺了。”話雖這樣說,屁股卻是絲毫不挪動。
屋裡的地好似燙腳,秦斯拿了信,三步並做兩步,昂首闊步走了出去。
秦斯一出去,洪氏便揚聲喚了貼身嬤嬤進來,如此這般商議了一番。
一頭是府裡要過中秋,一頭是二房要闔家遷回,整個秦府,忙得一鍋粥也似。
二房這頭,楊氏身子日漸沉重,一邊忙著給秦覽收拾屋子,一邊又忙著分派奴仆人口,原先手下少說也四五個心腹丫鬟,如今隻得碧璽紫晶兩個,再少個金姨娘幫手,當真是力不從心。
這日婆子們在楊氏這裡問了主意出去,楊氏罕見地重重歎口氣:“累煞人了。”
紫晶將賬冊一一收了起來,又將楊氏麵前涼透的茶水換過,看一眼那未曾動過的脆皮酥卷,道:“這點心涼了就起膩,太太,要不要換一樣?”
楊氏實是沒胃口的,搖了搖頭,輕輕靠在椅背上,低頭看了看肚子。
這時孕肚已滿七月,胎兒頑皮,在腹中時時拳打腳踢,吵得楊氏坐臥不寧,雖然心中欣喜,身子卻是實在受不住了。
紫晶又勸一句:“太太若是不想再叫點心,便拿些奶塊衝碗奶茶喝吧。”
秋燥氣涼,喝一碗熱騰騰的奶茶,確實是相宜的。
楊氏聽了,倒覺得有些胃口了,略想一想,道:“聽說五丫頭不要旁的,叫人隻送鹹的奶糕子去了,我倒不曾嘗過那個味,便給我衝一碗鹹的吧。”
紫晶手裡不停,口中絮絮地說著家常,哄楊氏高興:“嗐,前兒四姑娘去五姑娘那裡閒坐,也說要嘗嘗五姑娘那裡的鹹乳茶,五姑娘怕她喝不慣,還特地兌得淡一些,四姑娘喝了一口,險些沒噴出來!太太待會兒啊,可得在心裡先預備預備。”
秦淑如今安生不動,下頭三個女兒也都省事,說起她們,楊氏倒還開懷些。
聽了這話,楊氏倒起了些好奇,指一指紫晶:“你倒不要給我衝淡的,我且嘗嘗那個味。”
紫晶樂得叫主子開懷些,果真濃濃地衝了一杯鹹乳茶上來。
楊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,隨即放下:“罷了,這會喝飽肚子,午飯就吃不下了。”
如今事多,楊氏少有玩笑的時候,這時主仆兩個偶然逗一逗趣,楊氏自家也覺得好笑,不由得低下頭去,掩口微笑起來。
紫晶念一聲佛,收了那茶碗:“太太總算高興些了,再悶下去,隻怕小少爺受不住呢。”
提起肚子裡的孩兒,楊氏又是愁眉不解:“是啊,日日忙這忙那,實是吃不住了。”
紫晶覷了覷主子神色:“太太,四姑娘也大了,薑家的事也穩當下來,不若叫四姑娘幫著管一管,將來過門了,也好……”
楊氏自來嬌養女兒,倒當真不曾想到這一節,聞言眼前一亮:“是,是,這是三房合在一起辦事,是個曆練的機會,卻又隻是家宴,哪怕出些岔子,也無傷大雅,你這主意,當真不錯。”
紫晶也不接口邀功,隻是抿嘴一笑,正要問何時去傳話,卻聽見主子又一句:“叫五六兩位姑娘,也一道跟著。”
紫晶不由得心下一個激靈。
太太從前,可沒起意拉拔過下頭兩位姑娘。
五姑娘這些時日都是受看重的,六姑娘如今又是個可憐乖順的,瞧著都是可提拔的,太太這一遭是為著哪一個,倒真叫人看不清了。
紫晶愈發覺得主子行事高深,忽地想起一事,少不得再問一句:“那麼……三姑娘她……”
“三姑娘不是說了人家麼?安心備嫁就是。”
“是,是。”紫晶心裡,對楊氏佩服得五體投地,一個字也不再多說,福一福身便下去了。
話傳了下去,沒有半刻,秦貞娘便抬腿進了上房。
“娘,娘!”秦貞娘左右張望,透過珠簾,見西次間的長案前坐著楊氏,便往西麵去了,邊走邊發問:“你叫五丫頭幫著我管事,這也還罷了,怎麼連六丫頭也叫上了?”
楊氏麵前擺著張素箋,手裡捏著支湖筆,半日未曾落下,聽見女兒來吵嚷,乾脆擱下筆來,回頭打趣女兒:“我瞧你近來跟五六兩個丫頭都是好的,這才囑咐你們三個一起,這不好嗎?”
秦貞娘搖搖頭:“不是不好,隻不過六丫頭毛躁,恐怕辦不好事,到時候在大伯娘和三嬸那裡,未免落些口舌。五丫頭倒還是個周到的,和她一道辦事,我是願意的。”
楊氏親昵地點一點女兒的額頭:“我隻叫五丫頭和你一道,豈不是把她放在火上烤了。五六兩個一道,既是提拔六丫頭,又能免了旁人說五丫頭閒話,這豈不是一舉兩得?”
秦貞娘隻想著提拔好姐妹,真不曾想到這一節,此時聽了母親的話,啞口無言,撓了撓頭,應一句:“娘說的是,女兒考慮不周。”說罷又去看桌上的信箋:“娘給誰寫信呢。”
楊氏淡淡一笑:“你二表姐給老太太求來了熊膽牛黃丸,我好歹也該謝她一謝。”
秦貞娘“哦”一聲,站起身來:“既是娘還忙著,我就不多打擾了。女兒告退。”
楊氏目送女兒出去,凝望著那輕輕搖晃的珠簾,隻覺得珠光耀眼,晃得人心頭發慌。
她的二侄女,楊家二姑娘,如今的英王側妃,自小是個溫柔大方的孩子,與貞娘站在一起比較,哪怕是她這親娘也不得不認,二侄女是個百裡挑一的好孩子。
這好孩子踏上了青雲路,陪伴著人上人,如今瞧著,心思也深沉起來。
前些日子來信,除了尋常問一聲秦家老太太,還順帶提得一句,姑丈以後在京中做官,以後親戚間常來常往。
楊氏連忙寫信,謝過那靈藥,又謝她的盛情。
英王側妃便又回信,道,等進京了以後,請表妹們多去英王府坐坐。
這裡的意思,若是秦貞娘這些小姑娘們,自然看不出,楊氏在後宅也轉了十來年了,怎麼能瞧不出。
這是要把表妹們選了上去,替自己爭寵呢。
英王一位正妃、兩位側妃位子已滿,再納新人隻能是妾室通房,自家的貞娘,決計不能做小。
楊氏便把目光投向了兩個庶女。
樣貌上,秦珮更可人些,性子上,秦芬更周到些,她也拿不定主意該擇哪一個,乾脆兩個一道栽培,到時候隻說任由側妃娘娘挑選,自己還能做個好人。
五丫頭寬厚,六丫頭乖順,兩個都是好的,楊氏也不是那不要臉的老虔婆,硬要塞了庶女去討富貴,心頭也不是不曾內疚過。
可是側妃娘娘的話,如今便是她的親老子、楊氏的親哥哥,也得附耳恭聽,楊氏這六品官家眷,如何敢反抗?
罷了罷了,到時候,兩個女孩的嫁妝給得厚厚的,也便罷了。
楊氏搖搖頭,揀起那支筆,濃濃蘸了香墨,慢慢寫下幾個字:敬稟楊妃娘娘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