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姨娘半靠在床頭, 身上穿著件雪青色暗紋素緞中衣,外罩著件淡紫色葡萄紋對襟褂子,齊胸蓋了條淡粉色的緞麵被, 被子角掖得嚴嚴實實。
她自有孕了一向保養得宜,加上性子又放得平和, 容色一向是好的, 此時麵上除了長途跋涉的倦意, 還帶著一絲惶惑。
門簾一動,一絲天光透進了屋,隨著門簾的落下,屋裡霎時又暗了許多。
“姨娘,藥熬好了, 大夫說這藥得飯前喝, 這樣藥效才好呢。”梨花小心翼翼捧著個托盤,上頭的青花碗裡, 一碗黑沉沉的藥汁散發著苦味。
徐姨娘挪了挪身子, 不曾應聲, 隻道:“去取些咱們自家醃的糖漬櫻桃來, 喝藥了嘴裡苦,怕吃不下飯。”
梨花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, 轉身去尋那糖漬櫻桃了。
徐姨娘的視線投在那碗藥上,青花白瓷碗上熱氣嫋嫋, 熏得她視線有些模糊。眼見著梨花已端著小碟子來了, 徐姨娘心一橫, 端起藥碗灌進喉嚨,不過是一瞬的功夫,便伏在床邊, 嘔得膽汁都要出來了。
“姨娘!姨娘!”梨花將碟子隨手一擱,搶上來扶住徐姨娘,一疊聲地喚人進來打水洗臉,自家替徐姨娘拭去嘴角的藥汁,焦急地道:“這是怎麼了!?”
徐姨娘按著心口,一張俏臉愈發慘白:“或許是這一路坐船坐暈了,有些心煩想嘔,喝不下藥。”
這一路行來也總有個把月,在船上都沒暈,如何落地了反倒暈了,這話細想便知道沒道理,然而徐姨娘有孕,體質不能以常理論,旁人也挑不出理,梨花更不會和主子細論這些。
“姨娘身子不穩,喝不下藥可怎麼行?!得請張媽媽來商議個章程!”梨花急得臉都紅了。
“你請了張媽媽來,我還是喝不下藥,何苦煩她老人家白跑一趟。”徐姨娘用力喘得兩口氣,指了指茶杯,梨花連忙端了清茶遞上,徐姨娘啜了兩口,緩了過來,“倒不如問問張媽媽,能不能不喝藥了,給我吃點藥膳,到底不是苦藥,隻怕還能入口些。”
梨花眼前一亮,連聲道好主意,仔細叮囑了小丫頭們好生服侍,自家往張媽媽那裡討主意去了。
小丫頭們尚摸不清徐姨娘的脾性,收拾了東西也不敢多話,垂手低頭站在門口,等著聽吩咐,徐姨娘心中正亂,不耐煩見這麼多生人,揮揮手:“都出去吧。”
小丫頭們便都猜這位主子脾氣不小,互相對視一眼,悄無聲息退了出去。
徐姨娘也無心來管旁人想什麼,隻輕輕撫上肚子,不住地想著船上聽來的那些閒話。
她突然見紅,幸得兩個婆子送了包紅糖,每日衝上幾碗,也算是個滋補,後來楊氏賞了阿膠下來,她知道是難得的恩賞,連聲謝過,當著張媽媽的麵,就打開盒子吃了一塊。
起先,那阿膠糕確是有效的,頭天晚上吃了,第二天晨起便沒再見紅,可是又過了三四日,早上起來,褻褲上又落了塊銅錢大小的血跡,顏色之豔,猶勝先前。
徐姨娘也曾聽過幾個積年的老媽媽說古,說女子行經,顏色暗紅為正,鮮紅則有血崩之兆,她想著都是一般的落紅,想必懷胎時的這血,也是鮮紅的不好些,因此那日見了鮮紅一塊血跡,心下頓時惴惴起來,於是一日三頓的阿膠不敢落下,誰知,血倒流得更多些了。
然而此番見紅,比前頭還更不好聲張了——這可是吃了正房太太送來的東西才見紅的!因著和對過的婆子們已熟識了,倒也不曾刻意相瞞,瞞也是瞞不住的,換洗衣裳時,總能瞧見。
也不知哪天,就聽到了幾句閒話,說秦家二房裡,自六姑娘以後,許多年都未有孩兒降生,乃是太太禦下有方的結果。太太出身楊家,或許就知道幾個偏方,轄製著下頭妾室們不能搶先受孕的。此番徐姨娘見紅,說不得就是太太不喜歡,有意墮去這胎。
徐姨娘起先是不信的,自己起先見紅,可是與太太無關的,更何況,太太這些年盼孩子可盼得苦了,如何還能自家毀了城牆去墮胎。可是婆子們說得有鼻子有眼,說什麼兩個孩兒同時降生,嫡庶雖定,可是尊卑卻不好說,若是徐姨娘肚子裡的是天生文曲星,正房嫡出的反倒要後退,太太這些年一向要強,如何肯呢。
閒話過耳,終究還是留了些印記。
這許多年,太太也不曾禁著秦覽往各個姨娘院中走,可是三個女人,竟一個有孕的都無,此時細想想,難道不奇怪麼?
若說這些還是次要,進府後太太立刻請了大夫來瞧,還用了她自家的名義,這樣的厚恩,可不合楊家嫡女講規矩的做派。徐姨娘越想越覺得,太太此番對自己這頭,要麼就是想去母留子,要麼就是想母子俱亡。
藥,決不能喝,可是身子已經不穩便了,不喝藥隻怕胎兒不保,若是能吃些藥膳,隻怕還好些。畢竟府裡的膳食都是大廚房做了送下來,眾目睽睽之下要動手,隻怕不易,這樣折中的做法,倒是更妥當些了。
過得許久,梨花才回來,雖眉間沒了焦急神色,麵上卻沒多少喜氣:“姨娘,張媽媽回了太太,太太已經許了咱們不喝藥,說請大夫開了幾個藥膳給姨娘進補。”
徐姨娘鬆了口氣:“既如此,那就好了。”
梨花咬著嘴唇,把個袖子絞得皺巴巴的,終究還是沒忍住,嘟嘟囔囔地道:“姨娘何苦要興什麼吃藥膳的事呢,不如每日熬了藥來,咱們自家取了蜜餞,慢慢喝下就罷了。我方才在廊下候著,張媽媽出來,說話的聲氣都淡了些,隻怕是太太嫌姨娘添麻煩了。”
徐姨娘自然知道自家此番的行事是有些費周章的,這事原也是可大可小,太太若是向大太太那裡道個照顧胎兒,廚房裡得了吩咐,自然就無甚可說,照章辦事便罷,若是太太搖了頭,下頭人看著風頭辦事,自然要使絆子。
看了看梨花蹙起的眉頭,徐姨娘的實話都快要到嘴邊了,還是咽了下去,她此時倒想起,梨花便是楊氏給下來的,思索半日,還是道:“那藥實在是苦得喝不下,我隻怕嘔多了傷身,自家如何倒不論,隻怕肚子裡這個受不住。”
梨花也知道此時主子那肚子裡才是頂頂要緊的,也不勸說徐姨娘了,隻愁眉苦臉地道:“道理雖是這麼個道理,可是府裡如今事多……唉,太太說,如今事忙,姨娘這事是給廚房添了麻煩了,既是有了一道藥膳,已是滋補的了,每頓再有一葷二素,一飯一湯,也就是了。”
尋常份例,姨娘也該有個兩葷四素的,這話的意思,便是要減徐姨娘的份例了。楊氏出身大家,最講究個賞罰分明,家中的兒女、妾室乃至奴婢小廝,若非犯錯,尋常也不會削減份例。徐姨娘也不曾想到,自家不過隻是要了個藥膳,竟惹得主母如此不悅。
梨花見主子愣怔不語,輕聲道:“如今咱們回了老家,許多事情不如原先便宜,太太隻怕是不願落了大太太和三太太那裡的口實,這才……姨娘倒也不必往心裡去。”
徐姨娘自然也想到了這一層,雖然這話也有些道理,可是那去母留子幾個字,卻愈發顯明地烙在了她心上。
秦芬也不曾想到,晚飯前秦貞娘還特意打探了消息,說太平無事的,吃晚飯時,當著眾人,楊氏竟是一點麵子也沒留。
張媽媽報了徐姨娘不妥,楊氏也不叫她去邊上回話,自家手裡捧著粉彩小碗,捏著銀頭嵌金烏木筷,慢條斯理又吃得兩口菜,才道了聲“講”。
張媽媽把徐姨娘喝不下藥,又想吃藥膳的事一說,秦芬便臊得臉都紅了,又不好起身替徐姨娘道不是,當真是坐立難安了。
她原以為,徐姨娘雖然嘴碎愛議論是非,大麵上的規矩還是懂的,誰知如今才回老宅,正房太太還未如何,徐姨娘已經挑這揀那的了,更不必說,主屋裡還昏著個病重的老太太呢,自大太太這當家主母,到下頭的孫輩,誰又敢多事了?
楊氏聽了張媽媽的回話,眉毛也沒掀一掀,隻淡聲道了個“知道了”,又慢吞吞喝了幾口銀耳紅棗湯,細細咽了下去,好半晌後才開口吩咐:“既是徐姨娘要喝藥膳,那便依著她,腹中胎兒要緊麼。”
燭光灼灼,耀得秦芬不敢正眼看楊氏,隻覺得楊氏麵上,滿是掩飾不住的諷刺。
“既是要了藥膳,已給大廚房添了麻煩,份例便該減一減了,張媽媽瞧著辦就是,分寸要捏好了,彆叫廚房裡的人覺得咱們乖張,可也彆叫人欺了咱們去。”
這話一出,秦芬倒鬨不清楚了,這位頂頭上司現下顯然是不快的,但,到底是想敲打徐姨娘的逾矩,還是要維持二房在府裡的地位?她偷眼看了一眼楊氏,見她麵上仍是那副淡淡的神情,便又去看秦貞娘。
誰知秦貞娘此時也是滿臉不解,倒是邊上的秦淑,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。
有了這一節,幾個女孩吃飯時也不敢多說什麼了,安安靜靜用了飯,楊氏便放各人回屋去了。她瞧著倒不像氣大的模樣,臨行前還不忘叮囑:“老太太不好,你們都該去輪流侍疾的,屋子也要好好收拾,各人都把自己的事情料理清楚些,彆慌腳蟹似的,揀了這件事,又丟了那件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