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午還是豔陽高照的悶熱天, 下午就起了風,直刮得草木瀟瀟、飛沙走石,傍晚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, 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, 就變成瓢潑大雨,隨之而來的, 還有秋天的涼氣。
蒲草見秦芬坐在窗邊看雨, 便勸:“姑娘, 離窗子遠些吧,已立秋了, 一陣秋雨一陣涼,不當心就要受寒了呢。”
秦芬應了一聲,身子卻沒挪動, 蒲草無法,向衣架上取了件披風,輕輕罩在秦芬肩上。秦芬內心還是秉持著“春捂秋凍”的準則,知道這些丫頭唯恐主子身子有個好歹會受責, 連忙站起身:“我不用披這個, 我離窗子遠點就是了。”
“姑娘可是有什麼心事?”
“沒什麼,看雨看入神了, 想著這天熱了許久, 也該涼下來了, 否則,真要把人捂熟了。”
蒲草應得一聲, 順口說起了廚房發下來的立秋蛋,秦芬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,心中卻想著蒲草帶回來的消息。
時隔許久, 秦覽這男主子忽然說要回來用晚飯,這由不得秦芬不深思。
秦覽心中牽掛的,唯有子嗣一事,如今後院一口氣多了三個有孕的,他自家也知道回來多了會惹起紛爭,便乾脆住在書房邊上,陡然說要回,便是不可不回的大事了。
秦芬先是想到了金姨娘,然而金姨娘莫名其妙已是半失寵,若非秦淑那頭還要她出麵,隻怕就要在後宅沉寂下去,這夫婦二人,絕不會為了她大費周章的。
難道,竟是為著秦珮挨打那件事?可是做孩子的,少不得挨一兩下打罵,這古代難道還比現代更注重什麼孩子的心理健康麼?她哪裡知道,商姨娘和秦珮除了母女名分,還有個主仆之分呢。
這頭秦芬百思不得其解,門外卻傳來春柳的聲音:“你們五姑娘午歇可起來了?四姑娘命我來請她過去呢。”
蒲草聽得這一聲,連忙出去迎接,春柳進屋後笑盈盈行了個禮:“五姑娘,我們姑娘說,這雨下得人發悶,請五姑娘若是午睡醒了,過去下兩盤棋。”
秦芬無奈,應了一聲,命蒲草替自己更衣。
秦貞娘這人,天生是個臭棋簍子,莫說是千伶百俐的秦淑,便是秦珮,也比她強些,可是她越下不好,越偏要下,好容易找了個秦芬和她旗鼓相當,得閒了就要找秦芬喂招,把秦芬鬨得簡直是沒脾氣了。
“蒲草,府裡如今有什麼新鮮事沒有?”秦芬一邊換衣裳,一邊問。
蒲草聽了,抿嘴一笑:“姑娘又想法子逃下棋了,四姑娘若是知道了,八成又要瞪眼。”她開了這句玩笑,又偏著頭一想:“聽說,老家又來信了,說是老太太病體沉重呢。”
秦芬點點頭,指了指桌上一個尚未打開的油紙包:“把那甘草梨肉條帶上。”主仆二人也不撐傘,從抄手遊廊慢慢走到了正屋。
秦貞娘以手支頤,百無聊賴地看著手指甲,麵前擺著一幅隻畫了幾筆的荷花,見秦芬一來,連忙扔下畫筆,揚聲喚:“春柳,泡好茶來!”
秦芬笑著道:“四姐,我這裡倒帶了些甘草梨肉條,正好就茶吃呢。”
秦貞娘一聽,又喚:“春柳,彆泡那碧螺春什麼的,泡一壺銀毫白茶來,那個味淡,不和這個相衝。”
春柳從屏風後頭探了半個頭:“姑娘幸虧說得早,不然多泡的茶,又要便宜我們了。”
秦芬如今也知道了自家這位四姐,心胸寬氣量大,尋常事情也不愛計較的,唯有吃喝上頭,處處講究個精細搭配,若說她是驕奢呢,也不儘然,她所求的也不是頂頂名貴的東西,恐怕說她有生命力才更準確,畢竟,一個喜愛美食和華服的人,怎麼可能沒有生活激情呢。
春柳泡茶擺點心的空當,秦貞娘已經自家取了棋盤架在桌上,伸手抓了幾枚旗子,叫秦芬猜枚。
秦芬隨口道:“雙數。”待秦貞娘張開掌心一數,果然是雙數,秦芬取過黑子,姐妹二人這便下了起來。
秦貞娘是熱愛此道卻不精通,手中捏著旗子,時而皺眉,時而微笑;秦芬是稍有涉及卻實在不喜歡,有一下沒一下地落著子,神情平淡。
春柳心下明鏡似的,正想著要不要找個話題解救一下五姑娘,秦芬卻忽然開口了:“四姐,之前聽說祖母病重,不知如今病可好些了?”
春柳知道五姑娘又開始逃棋了,心下暗自好笑,與蒲草對視一眼,二人都抿嘴低下頭去。
說到正事,秦貞娘下棋的心思也淡了:“最近大伯母又來信了,說祖母病屙沉重,確實不好呢。哎,如今咱們這裡,如何走得開呢。”說到這裡,她心煩地一揮手:“罷了,不下了,春柳收了吧。”
秦芬乖巧地遞上蜜餞碟子:“四姐的意思,老家是催咱們回去了?”
秦貞娘點點頭,揀了一顆梨肉放在嘴裡,細細品了兩下,才道:“不光是大伯母來信,大伯也來信了,說該回去看看呢。”
如今秦芬也算明白了一點古代男尊女卑的道理,既然秦翀來信了,那麼二房這裡就是非回不可的了。
“可是,可是,總不能派金姨娘回去吧?這於理不合呀!”
“誰說不是呢。”秦貞娘應了一聲,也不說話了。
姐妹二人都是閨女,再往細處,便不好說了。楊氏有孕,不宜挪動,餘下的姨娘,不是也有孕了就是不得主子心,加上身份有彆,也不好替楊氏回去的。如今這一局,恰似老天所布,楊氏除了親身回去,竟是無法可想了。
外頭的雨,漸漸變成了細珠串兒,又漸漸變成了零星的水光,姐妹二人一同起身,站在門口往外一探,一陣涼氣撲麵而來,確是秋天到了。
二人尚未回身,秦淑便攜著秦珮自東邊遊廊來了,秦淑仍是那副大家閨秀的模樣,笑意盈盈:“五妹竟已往四妹這裡來了,我幸而沒派丫頭去請,否則,就該錯過了。”她模樣秀麗,一開口卻還是露了底。
秦芬隻當她是一陣妖風,刮過便刮過了,秦貞娘卻上前一步,笑道:“三姐這話,我竟聽不明白了,你到底是派丫頭去西廂房了,還是沒派?若是沒派,何苦白白說這一句,顯得你心裡惦著五丫頭麼?這好人,可也太容易當了些。”
她與秦淑,前後結的仇加起來也算是解不開的了,如今二人當著長輩和外人,隻不過是互相少話,在絳草軒關起門來,無事就要拌幾句嘴,丫鬟們起先還勸,如今卻都不吭聲了。
秦淑的麵色,變也沒變,轉頭道:“六丫頭,你方才還說要去問問你五姐的,我說不用,如今可瞧見了,這是白做好人呢。”
秦珮不知在想些什麼,秦淑的話,連半個字也沒聽見,更沒吭聲。
秦芬見了,猜她約莫想著挨打的事,小小年紀遭逢大事,還要被秦淑拉著做筏子,也是可憐,想到這裡,秦芬不由得一歎,道:“四姐,算算時辰,也該去請安了,咱們還是走吧。”
秦貞娘應了一聲,春柳便回身從屋裡取了披風出來,秦貞娘見了,又道:“去給五姑娘也帶一件,省得還得回去拿。”
秦芬見秦淑秦珮都不曾帶得鬥篷,不欲多事,連忙攔住:“四姐,我和你身量差太多了,你的鬥篷,我隻怕不好穿,橫豎也就幾步路,不必了。”
秦貞娘這才作罷,一行人順著遊廊,慢慢悠悠,往上房去了。
上房燈火通明,丫鬟婆子比平日多了不少,秦淑是跟著金姨娘長大的,如何不知道這陣仗是何意思,便側著頭道:“看樣子,是父親要來用飯了?”
這話說得有些無狀,連秦芬也反感起來。秦淑一個做子女的,管天管地,也管不到父母頭上,秦覽回自己院裡用飯,本也不是什麼奇事,秦淑特意點出來,倒好似楊氏爭寵似的。
人未老而心已衰,秦芬忽地想到了這句話,金姨娘母女兩個,做姨娘的把自己當正妻,做女兒的卻已有了一副婆婆心態,還真是一對奇葩湊在一處了。
進得屋中,秦覽果然和楊氏坐在明間,秦芬隨著其他人行禮,飛快地看了一眼二人的座次。二人分東西兩邊對坐著,麵色淡淡,看著似是在說什麼正事。
倒還沒在上首對坐,夫婦二人也不算生疏。秦芬下了這樣一個結論。
楊氏喚了女兒們起身,臉上竟露出一絲笑來:“今兒你們來得倒早些。”
“是呀太太,落了一下午的雨,這會正是個空,女兒想著,不如就趁這時候來了才好。”秦淑笑著接話。
方才分明是秦芬先提起請安的事,秦淑卻把話說得討巧,搶了功勞去,秦貞娘對秦淑怒目而視,楊氏卻恍若未見,微微點頭:“很是,既你們來了,有幾樁事,倒好說予你們聽了。”
秦覽聽了,不由得看向楊氏,麵色莫測,卻未開口。
“頭一件麼,你們也知道,老太太身子不好,咱們得回晉州去,正好你父親升任京城,咱們一家子一齊動身,可算是兩下便宜了。”
聽了這話,不說旁人,連秦芬也歡欣鼓舞起來,秦覽往京城任職,哪怕隻是平調,也算是升遷了,更何況還是升任。
秦貞娘到底和父親是極為親近的,這時竟開起秦覽的玩笑:“這下,爹爹留的這把好胡子倒是合了京中的潮流了,二表姐寫信給我說,如今京裡的文官之間,正時興人人留一把長須呢。”
這一記馬屁拍得極妙,秦覽麵露微笑,靠回椅背上,輕輕撚著自己的胡須,輕聲斥道:“貞娘又胡說了,爹爹留胡子,難道是為了迎合旁人來著?”
秦貞娘頑皮地嘻嘻一笑,不再說話了。
楊氏又道:“既是要回去,這裡的東西都要收拾處置,你們父親和我已經商定,田土鋪麵,能變賣的都變賣了,往後咱們呐,就長居天子腳下了。”
這話一出,秦淑忍不住變了臉色,脫口道:“便是回去,也沒有變賣田莊的道理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