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芬再不曾想到,秦貞娘這小姑娘,竟是個湧泉相報的性子。
這日請安,楊氏特意留下秦芬,竟多問得一句:“聽說芬丫頭也想進學去?”
這話也並不算陰私,秦芬不止說過一次,卻不知是誰告訴了楊氏,此時聽得楊氏發問,不知如何回答,正猶自發愣呢,卻見秦貞娘在楊氏邊上微微而笑,臉上甚是得意的模樣。秦芬又是好笑又是無奈,卻也算把心放回了肚子裡,點頭應了:“回太太的話,我是有些想進學呢。”
“你年紀還小,進學了也坐不定,反倒是宋先生受累。”楊氏搖頭便否了。
秦芬原想好好表現,慢慢說動楊氏準自己上學,誰料這會楊氏竟一口把話說絕,秦芬的一顆心,不由得墜了下去,緊接著便又聽見一句:“若想進學,得自家先識得些字,再開了筆,才好送進學去。”
這便不光是口頭準秦芬上學了,竟是一下子事情都做定了下來!秦芬的一顆心,頓時好似充了氣一般,晃晃悠悠地鼓了起來,飄在半空中。
上輩子秦芬是個社畜,最大的願望就是天天躺著歇著,什麼也不乾,穿來此處,倒當真是遂了心願,一睜眼除了吃喝睡覺需要自己親力親為,連洗臉漱口都是有人服侍的,她起先也安逸了些幾日,沒有十天就受不了了。
被老板剝削者,秦芬所不願也,遊手好閒浪費人生者,亦非其所願也。秦芬是打心眼裡想找些事情乾。
桃香倒是一向忠心耿耿,隻可惜她眼界有限,年齡又小,成日家還是說些婆子丫鬟的雜事,換句話說,就是個沒啥水平的小毛丫頭,跟秦芬這成年人,實在差了十萬八千裡。
對麵東廂房倒是還有個秦珮閒著,可是秦芬寧可去和池塘裡的魚說話,也不想和秦珮多一句嘴,無事時秦珮還要攪三分呢,若是哪日說錯半個字,秦珮還不把天給捅塌了。
這麼一看,上學好,上學妙,上學呱呱叫。
“多謝太太準我上學,以後進學了還有勞四姐多多提點。”秦芬雖然笨了些,終究不是傻的,此時一口氣謝過了大小老板,算是將母女二人的馬屁一次拍到。
“上學的事,也不急在今日,你們自散了去,我這裡還有事。”楊氏揮揮手,一並連秦貞娘也趕了出去。
楊氏是當家主母,哪一日都有無數瑣事找她,這時催女兒們出去,秦芬也並不意外,隨著秦貞娘告退出去了。
“怎麼樣,如今你可遂了心意了吧?”秦貞娘一對杏眼亮晶晶的,得意地歪頭看向秦芬,“想上學你就直說好了,娘的性子,是喜歡人爽快些的。”
秦芬笑了一笑,應了個是,並不曾多說什麼。秦貞娘是嫡出親女,當然能與楊氏有什麼說什麼,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庶女,還是低調些好。
見秦芬並沒欣喜若狂地謝過,秦貞娘略有些不滿,小嘴不由得撅了起來,才要發脾氣,忽地看見什麼,用手肘輕輕拱了拱秦芬,秦芬抬起頭來,卻見秦貞娘的目光看著院門,隨著她視線看去,便看見一群著青綠比甲的小丫鬟,垂頭斂息地隨著碧璽走了過來。
二人都知道這是新選的丫鬟,碧璽在廊下停住腳步,往邊上側身讓過:“給三姑娘、五姑娘請安。”
一片細柔的聲音齊齊地跟著她請過安,又福過身,秦貞娘略點點頭便走了過去,秦芬也跟著走過,及至走到最後兩個丫鬟時,卻見這二人年齡稍大,便不由得猜,是不是選了懂事的,要派給秦珮去規勸她的。
待姑娘們過去,碧璽帶著一群小丫頭進了上房,此時屋裡隻一個紫晶,碧璽看了一眼,將小丫頭們依次排開:“太太,這十一個丫鬟,便是張媽媽和我選上來給您過目的人了,她們的名兒還沒起,特地等著主子們賜名的。”
楊氏嗯了一聲,碧璽又道:“太太,這三個是針線好的,這四個是識得字的,這兩個是會做吃食的,還有兩個……”她說著,指了指後頭兩個年齡大些的,又看了一眼紫晶,隻道:“你們都抬起頭來。”
丫頭們便半抬起頭來,各人都垂著眼睛,無一個敢直視楊氏的,楊氏一眼掃過,便知道了碧璽為何再三的欲言又止,最末那兩個,生得是最好的。
“紫晶,傳馮媽媽來。”
這馮媽媽是專管丫鬟婆子們調理訓導的,丫鬟們進二門前,都是馮媽媽教好的,此時去傳她,難道是太太不滿意這些丫鬟?紫晶心下犯嘀咕,卻不敢怠慢,急急走了出去。
“好了,都先下去吧。”楊氏揮揮手,將小丫鬟們打發了出去,小丫鬟們不知主子究竟看中了自己沒有,個個忐忑,大氣也不敢喘一聲,低眉順眼退了出去。
“沒人了,有什麼話就直說吧。”楊氏的聲音喜怒不辨,碧璽聽了,不免心裡打鼓,抬眼一看,便見太太一對精亮的眼睛直直看著自己,把那主意翻來覆去在胸中滾過好幾遍,心一橫,咬牙道:“太太前幾日說的事,奴婢已擇定了人選,方才那兩個丫頭……”
“哦?我的話,竟是這麼個意思?”楊氏輕笑一聲,靠回了椅背裡。
因碧璽內裡是個有主意的,楊氏並未敢把話說透,怕她一時想不開了,鬨出些什麼人命官司反倒不美,隻略提一句為主分憂,回去好好想想,便放了碧璽出去。誰料這丫頭竟敢拿這話做文章,移花接木地曲解自己的意思。
碧璽險些就要跪下認錯,然而想想徐姨娘這些年的做小伏低,金姨娘的細巧手段,商姨娘的陰損刻薄,更不用說太太表麵寬和,實際上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,她以後在這些人手裡,能討什麼好去?
拿定主意,碧璽便跪下磕了個頭,咬牙道:“太太容稟,奴婢有幾句心裡話想跟太太說,還要請太太先恕了奴婢的不敬之罪。”
楊氏也想看看這個一向乖順的丫頭會說出什麼話來,於是擺擺手:“我這會兒許你直說,說什麼我都不怪你。”卻仍舊沒叫她起身。
“太太懷了身子,不便服侍老爺,因此才想著提拔奴婢一把,這是太太的恩德,奴婢本該領受,可是奴婢也有點子憂慮,不敢不先說給太太聽。”碧璽說到這裡,聲音漸漸穩了下來,口齒也更清楚了些,“倘若奴婢真的領受了這份恩德,便不全算太太身邊人了,隻怕哪日便會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說不準,太太到那時待奴婢也不似今日了,又倘若奴婢哪日有福氣,竟也懷上身子……”
後頭的話,碧璽不說,楊氏也全明白了。這一番話,無非是說以後當了通房丫鬟甚至姨娘,與楊氏立場不同,恐怕會變了初心,雖然說的委婉,意思卻到了。
楊氏深深凝視著眼前跪著的丫鬟,竟不知她是個這般拿得定主意的人。她不想做通房做姨娘,一是不想服侍秦覽,二是不想爭食似的爭那一畝三分地的恩寵,然而場麵話說得卻又通透漂亮,竟叫楊氏生不起來氣。
罷了,這麼個人才,若是生生與自己離了心,也未必是好事,更何況若是自己若是對丈夫輕易予取予求,隻怕丈夫會看輕自己,倒不如將碧璽這事一氣掀過,方顯得出自己心胸氣派。
拿定主意,楊氏便彎下腰去,親手扶了一把:“你這丫頭,果真是個好的,既如此,便如你的意了,隻是上房這裡,你以後須得少露麵,這裡頭的輕重,你且自己掂量掂量吧。”
這便要提拔紫晶和下頭小丫鬟的意思了,碧璽知道主子向來便是這樣的雷霆手段,自己在如此大事上拒了主子,並未狠脫幾層皮,隻得如今這樣的處置,已是主子格外的開恩了。雖然心裡也有些失落,卻還是明白得失的,碧璽端起笑容,又磕頭謝了恩。
待得馮媽媽來,楊氏果然細細問了那兩個美貌丫鬟的品性人才,大些的那個已成人了,祖上也出過一兩個舉人秀才,如今敗落,家中看重弟弟,將她和小妹賣了出來,她也識得字讀得詩,無甚可挑剔的。略小些的快要成人,生得貌美可人,隻是馮媽媽卻道出身隻怕有些妨礙,因那丫頭,竟是從拐子手裡買來的!
“怎麼這樣的也挑了進來?選人時不曾問清了?”楊氏不滿地皺起眉頭。
馮媽媽臉上一白,苦笑兩下,碧璽接過話頭去:“回稟太太,她不是咱們府從拐子手裡直接買的,是人牙子見她生得好,從拐子手裡買了來想轉手賣出去,後來咱們府上買人,出價又高,那人牙子便瞞去一節,又逼她不許說實話,這才混著賣進府來。學規矩學到後頭,她與旁人熟了,一兩句不慎,這才漏了出來。因買她的身契皆是全的,人才又還過得去,奴婢們不敢擅專,這才一並帶了來給太太過目的。”
聽見身契是全的,楊氏便也沒什麼顧慮了,秦覽在此處當得好幾年父母官,若是秦府連這點子事也怕,還不如回晉州老家種地去。於是點頭道:“生得好的那兩個丫頭,大的起名叫青萍,留在上房,也不必打雜,從吹茶打扇學起,這丫頭,你們想法子,好好捏在手心裡。小的那個麼,便仍叫金鈴兒,送去三姑娘處。其他丫頭裡,會做吃食的裡頭有個左臉有痣的,送去四姑娘處,識字的知禮些,選個穩重懂事的去六姑娘處。五姑娘那裡,不拘哪個好的,選了送去就是。”
這樣一番話,馮媽媽反複品咂了好幾遍,知道這幾個姑娘裡,除開嫡出的四姑娘,隻怕是五姑娘更得太太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