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上一起來,秦芬便覺得一陣神清氣爽,大約是昨天吃了些有營養的東西,她覺得身上有些力氣,便掀開被子下床,這時才看清屋裡的陳設。
她是個現代人,不認識屋裡擺設的好壞,僅有的一些古代文物知識也隻是來自於幾次博物館參觀,四下一看,長案上擺著筆墨紙硯,長案木質細膩,高幾上擺著幾盆花草,花盆瓷質尚勻,再多的也看不出來了。
回頭一看床鋪,倒看出些好壞來,帳子是淡黃色絲綢質地繡花的,上頭的繡樣是靈巧的彩蝶花草,顯然是花了心思的,這些天她聽見丫鬟們閒談無數,也知道這精美的帳子約莫是徐姨娘或梨花的手筆,自家這副小小身軀,倒是個受疼愛的。
正四處打量著,陡然聽見一聲驚呼,回頭見梨花捂著心口,嘴張得能塞個雞蛋,不過一瞬便高聲呼喊:“桃香!桃香!”
桃香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,手上還握了一把花:“姐姐有什麼吩咐?”
“姑娘醒了也不在跟前服侍,你就是這樣當的好差?這會子胡跑出去采什麼花?等姑娘好了,這些事情姨娘總要一並回了太太,瞧你們這些小蹄子還張狂什麼!”
桃香訕訕地不敢回嘴,她年紀小,才從外頭進府,尚還帶些頑皮,雖然采花是為著哄主子高興,可是擅離職守也是真的。
秦芬輕輕咳了一聲,道:“這花挺好看的,哪裡采來的?”
“是……院子後頭夾道的邊上。”
梨花也不是真衝著桃香發作,這時聽見她也並不曾真的跑遠,便輕輕放過:“姑娘,太太請了大夫來給姑娘瞧病,不如先把花插好,等大夫看過了病了您再賞花好不好?”
“也好。”
“姑娘真乖巧!”梨花笑盈盈地讚了一聲。
秦芬不由得詫異,自己也不過是順著應了一聲,就得了梨花好一句讚,難道自己這副小身軀的主人從前很難纏麼?
另有小丫鬟帶著大夫到了屋裡,徐姨娘早候在了邊上,丫鬟們也垂手站在一邊,秦芬邊將手腕伸出去邊慶幸,這朝代看著不像是那種過於封建保守的,大概還能有機會出去逛逛,不會在宅子一關十幾年,總算是心有所慰了。
大夫仔細診了脈,點點頭道:“姑娘底子好,這次風寒並不曾損傷元氣,不過病去如抽絲,為保無虞,還是再服幾貼藥,好好保養為佳。”
徐姨娘聽著有些糊塗,這到底是好了還是沒好?不過楊氏身邊的碧璽也在,她倒是按捺住了沒多嘴,果然聽見碧璽道:“那就是還沒好透了?”
這大夫常年行走在富貴人家,人精似的,知道主家想聽什麼,聞言便含笑點點頭:“需得再補補才好。”
徐姨娘見碧璽再無二話,這才道:“大夫,多勞您費心了,梨花,給大夫取些茶錢來。”
大夫已在楊氏處得了紅封,這時便略推了推,見徐姨娘意誠,也就收下了,轉頭見秦芬小小的女孩乖巧地躺在床上一聲不吭,又道:“姑娘前些日子喝的藥倒是對症的,病已好了大半,此番喝不喝藥的也不打緊,不若用藥膳再補補,倒是治病補身兩全其美。”
這話一出,秦芬忍不住哎呦一聲,長長地鬆了口氣,她一副小孩模樣作大人舉止,逗得屋裡眾人都笑了,碧璽與徐姨娘寒暄著往外走去,梨花看了看碧璽,便留了下來。
“姑娘,這次大夫不叫你喝藥,可高興了吧?想吃些什麼,我這就叫廚房給你做去。”
秦芬想了想,覺得上房送來的茯苓糕倒真的很對口味,自己又不知道這裡還有什麼彆的點心,為防止露餡,還是免了折騰吧,於是便道:“我還想吃茯苓糕。”
徐姨娘恰巧進屋聽見這一句,忽地悲啼一聲,喚道:“我的芬兒呀!”
這一下不止秦芬莫名其妙,連梨花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了:“姨娘這是怎麼了?”
徐姨娘悲悲戚戚地擺了擺手:“我……我是心疼芬兒可憐罷了,昨兒隻敢要個菜肉粥,今兒好容易叫她點個東西吃,也還隻敢說個茯苓糕……”
秦芬內裡是個大人,並且是在辦公室混了好幾年的,雖然是個還沒學會勾心鬥角的菜渣,可是看人臉色猜人心思也學得七八分了,這時一見徐姨娘的樣子就知道另有內情,於是道:“姨娘若是有什麼為難的事,不妨說給女兒聽聽,梨花也在這裡,人多總能想個法子,姨娘不要哭壞了身子。”
誰知梨花也低頭拭起淚來:“姐兒這一病,當真是懂事多了,一忽兒就成半個大人了。”
徐姨娘放聲大哭起來,梨花已看見門邊上有小丫鬟探頭探腦的,連忙上去扶住徐姨娘,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。
徐姨娘被嘮叨了這許多年,早不是當初直通通的性子,知道自己哭得不像話,忙勉力止住哭聲,扯著嘴角道:“五姑娘,姨娘是高興,方才碧璽說,太太想要把你接到身邊教養呢。”
秦芬從紅樓裡也知道,庶女被接到主母身邊教養是一種榮幸,她來這裡也並沒和徐姨娘相處過幾天,對徐姨娘的觀感和遠房親戚也差不多,硬要說的話,大概是個印象良好的遠房親戚,這時也沒什麼不舍,想了想,勸道:“原來是這事,能去太太身邊,是女兒的福氣,姨娘不必歡喜太過了。”
徐姨娘急了,道:“你哪裡知道!太太她是拿你們作筏子……”
“姨娘!”梨花陡然提高了嗓子,待徐姨娘回過神來止住話頭,梨花便拉著桃香道:“我們先出去了,姨娘和姑娘慢慢說話。”
待梨花走了,徐姨娘才提起裙子坐到秦芬身邊,長長地歎了口氣。
徐姨娘瞧著約莫二十幾歲,因生得長挑細白,又會打扮,更顯年輕。女兒生病,她無心妝扮,隻穿了件繡橘色月季花的蜜色上衣,下頭一條素色裙子,輕巧倚在床邊,仿若代仕女圖一般。
秦芬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,自家那便宜爹真是豔福不淺。她見徐姨娘滿腹心事卻吐露不出的模樣,有意逗她高興,道:“姨娘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。”
徐姨娘嗔了一眼,道:“小丫頭知道什麼好看難看的,小孩子淨說大人話。唉,罷了,病了一場,也不知受了那姓金的多少磋磨,姨娘心裡都知道的,太太那裡也知道,你這次去,倒不必擔心了。”
秦芬想了想,問:“姨娘方才說太太要把我接去教養,是真的嗎?”
主母最不喜家中人嚼舌攪事,徐姨娘忍耐許多年,內裡的性子終究改不脫,這時女兒要去主院了,再也不藏著掖著:“是太太她想著三姑娘說定親事須得接受些好教養,這才叫接了姑娘們去絳草軒,此番太太叫碧璽傳話,暗暗透給我了,說內裡是為著三姑娘,姐兒和六姑娘隻是順帶上的,不必多憂心。”她再三忍氣,才沒直說是金姨娘那對不要臉的狐狸精母女連累了女兒。
秦芬這些天零零散散也聽了許多,卻還不大明白,索性趁機一氣兒問清了:“姨娘,三姐姐和四姐姐的事,是怎麼個究竟?女兒要去上房了,總不能糊裡糊塗的,姨娘揀能告訴我的說些罷。”
徐姨娘滿心裡想的都是女兒要離了自己,這時卻沒察覺秦芬說話的口氣不似孩童了,隻用力一啐,恨恨地從鼻子出口氣,然後才道:“芬兒要去上房,有些事情也好說予你聽了。”
事情與秦芬猜測的也差不多,無非是金姨娘趁著主母外出拜壽,將嫡女的親事搶去給了自己女兒,這事原是兩家暗地有意,尚未擺上明麵,金姨娘這一手,實實在在叫楊氏吃了個啞巴虧。
然而這裡的事情,又豈是那樣簡單的?徐姨娘遮遮掩掩又說得些,秦芬自己再猜想些,便推出了事情的全貌。
楊家富足,陪了不少田莊鋪麵給楊氏,金姨娘本是楊家買來陪嫁的女賬房,也不知到底是誰作的主,後來便成了通房,再後來,竟搶在楊氏前麵生下庶長女秦淑,再隔三四年,竟又生了個兒子。
這些年來,因著主母無子,家中唯一的男丁是金姨娘所出的秦恒,秦覽這夫主表麵上仍舊尊重正房太太,內裡的一顆心,卻逐漸偏向了金姨娘那頭。
金姨娘本就是管賬的一把好手,若非如此,楊家也不會特特費了大力氣尋了她來陪嫁,如今又子女雙全,夫主寵愛,倒逼得主母退了幾丈。
此番她竟敢下手搶主母看中的女婿,絕不隻是因著秦淑出挑得絕好,下人們傳閒話,說是因為她送了不少好處予那柯家,才爭得這門如意的親事。這卻連家裡的臉麵都折了進去,此次瞧著楊氏的動作,隻怕不會輕易放過這位常年得寵的金姨娘。
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道理,秦芬早就經曆過許多次,這次主母不知要與金姨娘鬥成什麼樣,原來當炮灰這事,不分古今。想到這裡,她不由得歎口氣,道:“姨娘,太太接了我去教養原本就是好事,我在那裡乖乖聽話,太太看我好,說不得多教我些眉高眼低,豈不是天大的福分,姨娘不必再煩惱了。”
這些話是徐姨娘成日往女兒耳朵裡灌的,念叨了這許多年,女兒卻仍舊是長不大的模樣,誰知不過大半個月,女兒竟全改了個性子,徐姨娘雖然高興,更多的卻是心酸。
然而太太已派碧璽下來傳話,事情必是無改的了,徐姨娘也不再作愁苦之狀,又道:“聽說楊舅老爺要升官,芬姐兒此番去上房,也該知道怎麼行事的,三姑娘那頭,大麵上過得去即可,與四姑娘好好相處才是正道。”
這便是提點秦芬做事多多討好楊氏和嫡姐,有必要時還可以幫著踩踩那位搶人親事的庶姐。秦芬不由得莞爾,這位徐姨娘一時哭一時恨的,倒也是個直腸子,把女兒寵得過頭,的確是她會做出來的事情。隻不過,要她主動去踩彆人,她一是沒這個本事,二是沒這個心性。
“姨娘說的話,我都聽進去了。”秦芬順口應了,“既是太太有吩咐,我們早準備起來也好。”
“不急,絳草軒收拾出來也得好幾天功夫呢。”徐姨娘擺了擺手,忽地又直起身子,“芬兒說得對,太太那裡有吩咐,我們就該聽從才是,梨花!梨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