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b></b>十月十五日,早朝。
今日早朝,顯然是一場大風暴。
因為呂公綽等人被抓的事情,早就傳了出去。
所以朝議上,各部們官員都各懷鬼胎,等著看一場好戲。
特彆是夏竦,他原本以為晉升無望,沒想到此案涉及到了打壓他的呂夷簡,這下有好戲看了。
至於其他大量官員,也在瞧呂夷簡他們的熱鬨。
之前範仲淹搞慶曆新政,政製院的宰相們都站在了範仲淹這邊,現在涉及到宰相們的利益,就看他們怎麼解決。
很快早朝開始。
垂拱殿內,文武百官都按照排列站好。
政製院諸多宰相站在隊伍最前麵,接著就是諸部尚書、侍郎、仆射、舍人、館、閣、殿學士、直學士、待製、修撰、直閣等一百餘人。
再加上各路諫官、禦史、殿丞,總共二百多人站在寬大的殿內,從上看到下,好似一眼隻能見到密密麻麻的人頭。
因正是初冬清晨,早上四點鐘,天色黑暗,左右梁柱上、回廊下、側庭邊,都點滿了蠟燭。
室內明暗不一,渾黃模糊,蠟燭柔和光線照在每個人的臉上,映出眾人黑白交織,或期待、或嚴肅、或喜悅、或情緒複雜的臉龐。
殿中安靜得可怕。
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片刻後,趙禎從側殿緩緩走入。
“陛下到!”
王守忠大喊。
“參見陛下!”
百官行禮。
“免禮!”
趙禎雙手虛抬。
“謝陛下!”
百官起身。
趙禎坐在了龍椅上,俯首看著下方群臣。
幾乎是在殿頭官大喊一聲:“有事出班早奏,無事卷簾退朝”之後。
禦史中丞鄭戩就站了出來,高聲喝道:“陛下,臣彈劾呂夷簡、盛度、程琳、李章.與開封府小吏馮士元勾結,貪贓枉法、收藏禁書、賣官鬻爵.”
刹那間,百官色變。
鄭戩還在繼續,他一口氣說了十多名高級官員,說了多個罪名。
此案光涉案四品以上的高級官員十餘人,五品以下的上百人,這一百多人甚至都沒資格被報名字。
而他每念一個高級官員,在場的高級官員們臉色就是露出了驚恐的表情。
哪怕事先已經聞聽了風聲,可還是讓他們感到恐懼。
特彆是呂夷簡。
鄭戩做得太絕了,沒有私底下找他,而是直接當著禦史台所有人的麵,詢問此事該怎麼辦?
那麼多人看著,那自然隻能秉公處置,完全無法給呂夷簡安排的時間。
如此一來,哪怕是他想捂蓋子,也捂不住了。
事情在昨天就已經發酵,今天早朝議會,怕是要徹底爆發!
然而此時卻無人反駁。
一來證據確鑿,二來作為高級官員,他們不會立即下場。
“陛下,臣請廢除考成法新政!”
太常少卿趙良規打斷了鄭戩的話,打響了第一槍。
他是趙安仁之子,呂夷簡是鹹平三年(公元1000年)進士,那一年趙安仁知貢舉,呂夷簡是他的門生。
同時趙良規還與掌禹錫一起擔任太常少卿,是同僚關係,跟呂公綽也是好友。
鄭戩不滿地看向趙良規道:“趙少卿,本官在奏事,為何要打斷本官?你難道一點規矩都沒有嗎?”
趙良規沒有搭理鄭戩,而是說道:“陛下,新法嚴苛,百官苦不堪言。且牽扯太廣,光京畿周邊諸路,就有上千官員、數萬吏員受到波及,若是再這樣下去,恐怕全國官員都要戚戚難安了。”
“君子坦蕩蕩,小人常戚戚。”
歐陽修站出來嗬斥道:“官員儘自己的本分,完成每月應該做好的事情,難道不是應該的嗎?什麼時候官員偷懶反而是應理之事了?”
這下就徹底掀開了戰場。
集賢殿修撰錢延年說道:“君子九思,見德思義。陛下既以委任天下賢俊,自該信之,不可再以奸邪輩驅使,竊為陛下不取。”
他的意思是皇帝應該信任他的大臣,不應該安排禦史台的人再督促大臣們每天乾活。
蔡襄雙手一攤道:“這天下俊賢我倒是沒見到過幾個,天下貪官汙吏倒是甚多。修撰口中的俊賢五美沒見到尊,四惡倒是學了個透徹,若是這天下真像修撰所言,那還要禦史台做什麼,要諫台做什麼?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。”
頃刻間禦史台諸多同僚們都笑了起來。
現在禦史台可是相當威風,以前沒有直接監督,隻能找到證據後進行彈劾。
如今即便沒有發現百官們的漏出,也能時時刻刻監督他們的工作有沒有賣力,每天是不是在偷懶摸魚,權威不就這樣立起來了嗎?
何況禦史台除了鄭戩以外,大部分禦史都是範仲淹和趙駿任命,是他們較為欣賞的正直之輩,都剛正不阿。
見到亂象,自然要悍然抨擊,絕不會坐視不理。
“你!”
錢延年大怒。
又有其他人站出來說道:“陛下,考成法,惡政也。這樣下去,官員眼中隻會有政績,而忽視了民生。”
“笑死,說的好像天下官員以前就在乎民生一樣。”
王質說道:“至少如今考成法之後,官員反倒能夠做些事情,不至於像以前那般屍位素餐,蠅營狗苟。”
中書舍人錢希白道:“私以為考成法會留下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,官員在實際處理政務當中,本來就應該靈活處置,若是一位追求教條,難免死板,未必不能害民。”
“今日之事今日做,明日之事明日做。這考成法本就是嚴格執行了考課製度,以往考課形同虛設,如今嚴苛起來,你們反倒是不能接受了。”
王素予以反駁。
“非也,天子聖明,虛懷納諫。但群臣也非不儘心做事,隻是稍有疏忽,輒奮袂而起,惡聲相加,聲名儘毀,何至於此呢?”
“所謂刑過不避大臣,賞善不遺匹夫。有功當賞,有過則罰本就是朝廷法度,爾等要蔑視祖宗之法?”
“張而不弛,文武弗能也;弛而不張,文武弗為也。一張一弛,文武之道也。若是日日緊繃,天下官員還不得發癔?何況亂中出錯,這並非好事。”
“我看不儘然”
當下反對派與禦史台及少量範仲淹支持者進行了辯論。
到這個時候其實還算好。
因為他們隻是圍繞著廢除考成法的事情討論,還沒有上升到伱死我活的地步。
這一點宋朝比明朝稍微強點。
即便是王安石變法那麼激烈的時期,雙方也是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。
司馬光也就罵了一句王安石“不曉事,又執拗耳”,雙方最多就是爭論的麵紅耳赤,倒不至於破口大罵。
明朝就有意思得多,對罵都是小事,一言不合就演全武行,激烈程度倒是比宋朝強不少。
但隨著爭論加深,雙方就不可避免地開始上升。
有人說道:“臣彈劾範仲淹任人唯親,禦史台皆是他的耳目。我聽說進言的人都希望陛下以堯、舜,而不知道要求輔臣以皋、夔。陛下有采納規諫的明,而輔臣卻阻塞了言路,長久以往,國家如何安寧?”
“哼!”
變法派禦史立即駁斥道:“禦史台上對得起天子,下對得起庶黎。亦從未阻塞過天聽言論,此抑損之說,子虛烏有,汝等要誣告構陷否?”
“太祖皇帝鑒前代之失,不設丞相,事歸部院,勢不相攝,而職易稱。其時官階未峻,無專肆之萌。百年來,即有擅作威福者,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,以祖宗之法在也。”
又有人道:“今政製院立,範仲淹安然以宰相自居。其軍中又樹有威名,時不宜再掌政事。諫官因事論及,必曰:“吾守祖宗法。”臣請即以祖宗法正之。”
“祖宗朝,一切政事,台省奏陳,部院題覆,司監奉行,未聞宰相有舉劾也。新法之下,人人無所遁形,事有利弊,皆能分清對錯。”
變法派駁斥道:“無管當朝權貴,亦或者王公大臣,皆按部就職,凡有過者及時能察,此非祖宗之願,天下之願者?”
“考成定令,禦史考成章奏,每具二冊,一送政製院,一送檢法案。府衙延遲,則部臣糾之。諸部隱蔽,則諫臣糾之。禦史隱蔽,則內閣糾之。”
反對派繼續說道:“夫部院分理國事,諫臣封駁奏章,舉劾,其職也。宰輔銜列翰林,止備顧問,從容論思而已。仲淹創為是說,欲脅製臣等,拱手聽令,祖宗之法若是乎?
“無人脅製爾等,皆是為國效力,況祖宗之法便令百官各行其職,諸臣懈怠,禦史台有責促其行事,這亦是禦史自設立以來,千百年之未變之法也!”
變法派同樣繼續反駁。
“新法下,近中外臣僚或大臣交攻,或言官相訐,始以自用之私,終之好勝之習。好勝不已,必致忿爭,忿爭不已,必致黨比。唐之牛、李,其初豈不由一言之相失哉?是為競勝。”
反對派又說道:“佞諛成風,日以浸甚。言及大臣,則等之伊、傅;言及邊帥,則擬以方、召;言及中官,則誇呂、張複出;言及外吏,則頌卓、魯重生。非藉結歡,即因邀賂,是為佞諛,如此豈能長久?”
“嗬,爾等也好意思提及伊、傅,方、召,卓茂、魯恭?新法當中,糾察了多少貪官汙吏?呂夷簡之子,漏泄除拜以市恩,時人比之竇申。吾觀之不似竇申,乃吏部尚書也。”
“休要巧舌如簧,我等擔憂的是國之不國。今得一嚴旨,範希文輒曰“我力調劑故止是”;得一溫旨,範希文又曰“我力請而後得之”。由是畏居範希文甚於畏陛下,感居範希文甚於感陛下。威福自己,目無朝廷。祖宗之法若是乎?”
“令國之不國的終究是爾等,上下作亂,欺瞞陛下,窮搜黎民。今朝廷厘清吏治,還朗朗乾坤,爾等卻為貪腐張目,何其猖悖?諒爾等鼠目寸光,又怎麼知道此番新法政令之下,政治將如何清明?”
隨著事態愈發的嚴重,趙禎坐在台上又沒有及時打斷雙方互相辯論駁斥,沒一會兒的功夫,原本還算整齊的朝廷上就變成了菜市場,變法派與反對派已是涇渭分明。
其中大多數人都是保持中立,但隨著呂夷簡、盛度手下的黨派人員率先發難,隨後大量的中間派也琢磨出味道來,立即開始上陣。
主要是考成法確實不得人心,不管放在哪一個朝代,誰都喜歡自己當著官,手裡捏著權力,沒那麼辛苦沒那麼累,吃著火鍋唱著歌,還把妹子摟在懷裡,就把這官當了,錢貪了,過著瀟灑的人生。
結果考成法出來之後,每個官員都必須認真完成工作,弄得好像上學的時候每天必須完成作業一樣,這自然是不被眾人所接受,因此趁著這個機會,馬上都加入反對派中。
事實上後世打工人都厭惡這種卷法,看似是民心所向。但實際上後世打工人拿著幾千塊錢工資,卻被老板pua。
老板們嘴裡喊著,你不要問公司能給你什麼,要問你能給公司帶來什麼,又提倡什麼員工要奉獻,還說隻想著掙更多錢跟行屍走肉沒差彆,錢不應該是大學生的夢想,錢是奮鬥的結果雲雲。
一旦遇到好的高薪工作想跳槽。
原來的老板還嚷嚷著,我花錢培訓了你,我付出了那麼多財力人力物力和時間,你拍了屁股就走了,那你下一個單位最少要賠償我的培訓費之類的話。
這種情況下純粹就屬於剝削了,那年輕人能慣著才怪。
可在古代當官就不是了。
特彆是宋代。
不提那高額的工資,單說當官之後的生活就遠不是後世打工人可比。
所以講道理的話,朝廷既然花那麼多錢養你,你每天認真乾活,辛苦一點難道不是應該的事情嗎?
然而古代官員們就是不乾。
我就是想拿錢不乾活,你要是逼我乾活,就聯合起來反對。
這不扯淡嗎?
但現實就是如此。
特彆是在涉及到了呂夷簡和盛度的兒子之後。
歸根到底,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。
很快,隨著辯論愈演愈烈,慢慢地就已經開始往黨爭的方向發展。
大量官員彈劾範仲淹,有說他在軍隊裡威望太重,不應該擔任宰相,這樣容易出現權臣之類的話。
也有說他在禦史台安插了太多耳目,以此監視百官,這樣隻會讓百官畏懼範仲淹,而不是敬畏皇帝,從而讓皇帝的權威大落。
更有甚者已經在隱射範仲淹可能會造反,如王莽董卓曹操一樣,對皇權產生威脅。
到了最後,整個早朝都亂成了一鍋粥。
趙禎看著下麵這一幕,不由自主地對呂夷簡深深地感到失望。
他明明知道,改革勢在必行,卻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,如大孫說的那樣,成為了曆史上的保守的利益集團。
為此甚至也跟曆史上的那些反對派們一樣,構陷範仲淹。
難道呂夷簡不知道,在趙禎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的情況下,這樣做隻會皇帝加深對他的不滿嗎?
也許他知道。
但那終究是自己的兩個兒子!
趙禎看著下方麵目呆滯,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呂夷簡,沒來由感覺到一陣心煩。
他倏地站起身,走到王守忠旁邊,隻留下一句:“快去請漢龍回來!”
隨後拂袖而去,隻留給百官一個氣惱的背影。
事情。
終究是到了要請大孫回來的地步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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