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確定了景佑改製內容,時間也差不多到了晚上七點多鐘。
眾人該各回各家。
按照以往慣例,趙禎都會送趙駿回去。
祖孫二人邊走邊聊,聊的內容一般不會是朝堂政務,而是生活的事情。
趙禎有的時候會問趙駿來了大宋習不習慣,是不是應該早點找個妻子,或者後世的生活到底有多便利之類。
噓寒問暖,交流感情。
這也算是雙方增加友誼的契機。
但今天範仲淹卻死皮賴臉跟著,亦步亦趨。
雖然嚴格意義上來說,範仲淹家也在西城,在西外城的大觀巷,跟趙駿還算順路,都在西邊。
可往常時候範仲淹都會先走,並且也不是走西華門,而是向東從臨華門出後苑,再往北出拱宸門,隨後再從西麵的梁門裡大街直接往梁門方向去。
如果他走西華門的話,還得先走南麵到宮門,出了西華門後往西北方向的梁門去,從路程的遠近來說,要繞不少路。
所以今天的舉動顯然很反常。
趙禎算是看出來這家夥應該是有話對趙駿說,走到延福宮就對趙駿說道:“大孫,今日朕就送你到這吧。”
“好。”
趙駿點點頭,然後囑咐道:“這段日子老哥還是多陪陪皇後,哪怕再不喜歡,那也是正宮帝後,未來還可能會誕下太子,應該好好對待才是。”
這段時間他們的感情也比較到位,兩個人之間平等對待,而且曆史上呂夷簡、包拯他們規勸趙禎的時候,說話更不客氣。
所以即便這算是過問趙禎的家事,但至少對於趙駿,乃至於呂夷簡包拯他們這樣的人來說,都沒什麼。
何況帝王的家事不是小事,特彆是關於皇子的問題,每年大臣們都得勸趙禎幾句。
趙禎輕點下頜道:“朕知道了,大孫放心,朕待會就去坤寧殿。”
“那我先回去了。”
趙駿就招招手,示意自己離開。
他走在前麵,範仲淹向趙禎拱手行了一禮,便踩著小碎步跟了過來。
王守忠代趙禎送他們到西華門,不過王守忠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,離了大概七八米位置,不遠不近,似乎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。
範仲淹到了趙駿身邊,用比較輕的語氣問道:“這次改製不錯,似乎可以解決官員效率低下的問題。”
“不好說。”
趙駿搖搖頭:“隻是暫時確定了責任製度,但這些人要是沒鞭策,沒獎勵和懲罰,怕是不一定將來能把政策落到實處。”
“那你怎麼還助紂為虐呢?”
範仲淹皺起眉頭道:“當初說好,支持我慶曆新政,改變如今大宋冗官的現象,你現在反而讓那麼多官員有了職務,豈不是讓冗官加劇?”
“錯誤的。”趙駿豎起一根手指頭,說道:“第一,我這不叫助紂為虐,而是叫沒有規矩不成方圓。”
“沒有規矩不成方圓?”範仲淹一頭霧水,不明白什麼意思。
“不錯。”
趙駿應聲道:“要想解決冗官問題,光靠伱和你後麵那幫小夥伴蠻乾可不成。必須要用一定的方法,而現在,我就正在建立一套自己的規則。”
從呂夷簡最早讓晏殊慫恿趙禎召他賜同進士開始,他就已經開始慢慢地步入到了大宋的官場,了解到大宋官場的情況。
之後又通過各種各樣的事情,漸漸領悟規則,明白規則,從而開始建立起自己的規則。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這還得感謝呂夷簡,從他身上學到了不少陰謀詭計,又從晏殊、王曾、王隨、宋綬、蔡齊、盛度等人身上,學到了為政的道理。
呂夷簡他們想讓自己進入官場,就是想讓自己進入他們的規則世界裡。那何不自己另外設立一套規則,來圈定這個政治體係呢?
這便是趙駿這些日子的感悟,有些是慢慢摸索,有些是靈光一現,相比於從前,他也成長和成熟了許多。
範仲淹不是蠢蛋,稍微思索一下,試探性問道:“這改製就是立一套規矩嗎?”
“當然。”
趙駿雙手一攤道:“你想想,大宋冗官多少?”
“一萬多吧。”
“在我改製之後,大量閒散官員有了差事,他們要不要感謝我?”
“那是,我是他們,我也得感謝你。”
範仲淹揶揄道:“原來隻是閒散官職,每月得不了多少貫錢,有了差遣之後,月祿倍增,冗官的開支就更多了。”
“還是錯誤的,這就是我講的第二點。”
趙駿豎起了第二根手指頭道:“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冗官加劇,恰恰相反,是為了解決冗官的問題。”
範仲淹默然地看著他。
他其實經過趙駿的解釋之後,不是搞不懂王安石變法以及元豐改製的區彆。
但問題是他的慶曆新政跟王安石變法也不一樣啊。
王安石變法是為了改變大宋積貧積弱的情況,希望通過官府乾預民間借貸,來達成緩解日益尖銳的內部矛盾。
而慶曆新政則是處理冗官問題,製定嚴格的製度,罷黜大量的閒散官員,對門蔭入仕的官員重拳出擊,從而解決朝廷每年要給大宋那麼多官員上千萬貫的俸祿支出。
趙駿現在雖然是官場改製,可跟他的慶曆新政南轅北轍。
景佑改製之後,冗官的數量不僅不會減少,反而增多,讓那些官員都有職位了。
這不是扯淡嗎?
原來一萬多官員隻是寄祿官,沒有差遣,就少了一份重要的工資收入,朝廷也能減少開支。
現在都有差遣了,加上寄祿官和散官之類,花地錢豈不是更多了?
沒道理的。
不過範仲淹也知道,趙駿一定會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。
所以他靜靜地等著。
果然,趙駿繼續說道:“景佑改製之後,看似冗官問題加劇了,但首先是官場規則製定之後,秩序不會再像以前那麼混亂,不至於職責不明,互相推諉,甚至連自己上司是誰都不知道的現象。”
“嗯。”
範仲淹微微點頭,改製之後,確實明確了職責。
趙駿雙手背負在身後,又道:“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給他們建好了規矩,一個有製可循的依據。如果在這個時候,推廣一則新政,出現了問題,那麼是否應該按照新的規矩辦事呢?”
“你的意思是?”
範仲淹下意識摸了摸胡須,眯起了眼睛道:“等景佑改製之後,便能夠推動慶曆新政。新政實施,若是那些人觸犯了新規,就有罷黜他們的理由?”
“對了。”
趙駿一副孺子可教的態度,樂道:“老範,你終於會拐彎了。彆老跟曆史上那樣,隻會執拗,一根筋,得學會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。”
“冗官問題嚴重,你直接罷黜,那不是找罪受嗎?”
“幾萬官員,門蔭入仕的那麼多,官場盤根錯節,關係網複雜,你要都罷黜了,鬨得官場人人自危,他們不跟你拚命才怪。”
“任何事情都要講究個師出有名,季漢的諸葛丞相為什麼北伐?是因為他要興複漢室,這是正義的口號。”
“而我們要解決冗官,也要講究師出有名。那你告訴我,罷黜官員最合理的理由是啥?”
罷黜官員最合理的理由是啥?
範仲淹稍微思索一下後道:“若是在官員本身沒有過錯的情況下,就是無有作為,或者施展無方?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
趙駿說道:“原來官場製度混亂,連上司是誰都不知道,甚至還有大量的冗官,根本無事可做。你要罷黜他們,理由就不充分。”
“因為人家也有理由說的,我連上司是誰都不知道,我連自己的職責是乾什麼都不清楚,我甚至連差遣和職權都沒有,你憑什麼罷我的官?”
“那到時候你能怎麼辦?”
“所以任何事情都要講究名正言順,你是個官員,貪贓枉法的事情你不能乾吧,乾了被大家抓住,發現了,罷黜甚至坐牢,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,誰都無話可說。”
“現在我做官場改製,就是為了把這個名分確定下來。讓官場上的人都坐在了自己應該坐的位置上,確定了他們的權力,明確了他們的職責。”
“那麼接下來你老範要進行改革,開始施政。下麵的官員就得各司其職,按照你發布的政策進行推動。”
“要是他們乾不好,那不就是他們的問題嗎?罷黜他們不就有理由了嗎?你說是吧。”
一席話語結束,讓範仲淹那個叫撥雲見日,茅塞頓開。
他醒悟過來道:“原來如此,原來這才叫名正言順和大義凜然。”
說著他又讚不絕口地對趙駿稱讚道:“漢龍,你果然是有大智慧的人,想的辦法真是與眾不同。”
“都是後人智慧,我也就是借鑒一下罷了。”
趙駿笑了笑。
張居正的改革是怎麼做的?
就是先在公元1573年搞考成法,整頓吏治,把官員職責明確,然後製定考核績效,卷死他們。
然後再改革軍製,最後到公元1581年,等官場吏治弄得差不多,再出王炸一條鞭法,到了這個時候,官場上的反對聲音就小了許多,政策直接改革成功。
所以趙駿就是在向張居正學習而已。
他說完之後,又對範仲淹道:“我覺得你的慶曆新政還是要改改。”
“怎麼說?”
範仲淹問。
趙駿道:“你信不信,我的這次景佑改革,可以順利實施下去。”
“唔”
範仲淹想了想道:“我信。”
“景佑改革不罷黜官員,且讓諸多冗官有了職位,又沒有動樞密院,唯一不滿的估計也就三司那群官員。”
趙駿說道:“對於大部分冗官散官來說,他們怕是舉雙手歡迎,那你猜猜為什麼慶曆新政失敗?”
“哼。”
範仲淹冷哼道:“保守利益集團不答應。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
趙駿抬起頭,看到了遠處西華門,輕聲說道:“所以慶曆新政就不能直接規定要淘汰、裁減官員,你到時候參考我給你的張居正改革,先搞考成法,卷死那群人,再推新政,王安石變法,一條鞭法,還有什麼攤丁入畝,都可以研究研究,之後他們乾不了事,再找借口罷黜,不就能成了嗎?”
“可是.”
範仲淹皺眉道:“天下官員本來就眾,如今部門又多,新政又繁,我就怕監管不到。”
“那就多派禦史巡查。”
趙駿說道:“各路的禦史全部出動,各縣、州衙門,每個月去一趟,現在官員那麼多,一個路有二三十個禦史很正常吧。天天讓他們出差,監督各地新政實施,你包庇得了一個人,不可能每個人都包庇,卷不死他們!”
“這”
範仲淹睜大了眼睛,隨後豎起大拇指,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:“牛逼。”
這段日子,他也已經知道這二字的含義。
現在這二字。
也算是他對趙駿的真心誇讚。
不過趙駿臉上倒沒什麼喜色,隻是說道:“這麼做肯定還有很多問題的,比如那麼多禦史到處跑,現在交通不便,跑一趟不容易,各縣又要接待,顯然會浪費大量公費支出,財政又會吃緊,未來就算大宋政治清明起來,這麼揮霍無度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。”
“是啊。”
範仲淹感歎道:“我怕的就是你這麼搞下去,國庫會空虛了。本來就有很大的冗費問題,這樣下去冗費冗官不更嚴重?”
“但跟冗兵比起來,這都不算什麼。”
趙駿搖搖頭道:“全大宋的官員年俸也才一千多萬貫,我算過了,冗官基本上都是中下級官員,即便給他們差遣,每年最多也就多支出個一兩百萬貫,把那些高級官員的俸祿砍掉一半,都有幾十萬貫回本,這點消耗還是頂得住,關鍵還是冗兵。”
“我在曆史上都不敢動。”
範仲淹悻悻道:“這個問題確實難辦。”
“難辦也得辦。”
趙駿已經走到了西華門門口,門外有馬車,狄青等人正在等著他。
他站在原地,對範仲淹說道:“能不能辦成的關鍵還是在於你搞不搞得定西夏和遼國,打贏了,你在大宋威望風頭一時無二,在我和官家的支持下,開啟新政順理成章。打輸了,你就玩蛋去吧,我和官家都保不住你。”
這還真不是趙駿對範仲淹說話不客氣。
而是他已經把西夏和遼國未來所有的動向都告訴了老範,老範這要是還打不贏,真就隻能拿塊磚自己撞死算了。
到時候彆說呂夷簡那群人不會放過他,怕是連趙禎都得被老範氣死。
所以還是那句話。
要想達成目的,首先就是要振奮人心。
隻要範仲淹能夠打贏西夏和遼國,特彆是遼國,裹挾著這兩個大勝,從北方回來後,這個政製院候補同知的帽子,基本上就可以摘下,換成政製院同知了,而且地位可能比現在的呂夷簡還高。
到時候彆說搞新政,有了這個威望,就算是冗兵這個問題,怕是也可以碰一碰了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
範仲淹麵容嚴肅地點點頭,認真地說道:“明年你離京,我也離京,你去各地,了解大宋基層情況,我前往西北,整頓軍務,戰勝西夏和遼國,勝敗在此一舉,若是敗,我便自刎,絕不苟且偷生。”
“好了。”
趙駿就走向馬車,留下一句:“儘力而為就好,彆太給自己心理負擔,明天見!”
“明天見!”
範仲淹雙手籠在袖子裡,看著他離去的背影,矗立在皇城下一動不動。
而在老範的背後,遠處西華門城門洞內,王守忠依舊立於原地。
於是趙駿的馬車徐徐離開。
範仲淹的轎子在北麵拱宸門,之前他派侍衛過去通知他們了,如今徐徐才來。
等範仲淹坐上轎子,消失在街道,王守忠才默默地退回宮裡去。
有些事情,官家可以不說,但他不能不做。
病情稍微穩定,打了吊針,希望儘快恢複過來,大家也要注意身體
(本章完)
201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