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對於上書彈劾這件事情是極為看重的,特彆是仁宗時期的官員們,多為清流。如果有宰相被人彈劾,即便沒有實質證據,也往往要上書請貶,然後自己辭職走人。
這幾乎是宋朝一個不成文的規定,仁宗朝有二十三個宰相,其中十五位都是被彈劾罷相或者被彈劾自己辭職下台,可見規矩之森嚴。
所以呂夷簡被當眾彈劾,這個時候他應該做的是上疏自辯,然後向皇帝請辭,以證明自己的清白。
但呂夷簡是個權力欲望很大的人,曆史上他雖然與範仲淹進行了辯論,引發了轟動朝野的朋黨攻訐之事,可他並未上疏請辭,而是仗著仁宗庇佑,將範仲淹和支持他的人全都貶官。
這一行徑使得他的風評急轉直下,受到朝野非議,以至於後世把他當成了奸臣。
實際上呂夷簡並不壞,隻是他權欲心太大了而已。
此刻就在趙禎準備把範仲淹提為陝西路運轉使的關鍵檔口,範仲淹忽然彈劾宰相,令滿朝震驚,更令呂夷簡措手不及。
他與趙禎對視一眼,都能看出對方眼中的驚駭以及遲疑不定。
現在怎麼辦?
還能夠繼續任命範仲淹為陝西路轉運使嗎?
兩個人都在心裡給這件事打了個問號。
範仲淹權知開封府,是從四品。
而他要去擔任的陝西路轉運使是正三品,屬於升遷。
並且還不是散官或者虛職升遷,是職事官,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。
結果任命還沒下達,範仲淹卻公然率先彈劾宰相。
要是硬著頭皮繼續把範仲淹提到陝西路轉運使的職位上,那呂夷簡還乾不乾了?
這邊範仲淹剛彈劾了呂夷簡,朝廷就升他為陝西路轉運使,不提呂夷簡宰相的威嚴何在,單說這無疑會開個先例,讓人誤以為彈劾宰相就能升官。
結果就是呂夷簡必然會被群起而攻,無數彈劾如雪花般飛到趙禎桌上,呂夷簡到時候也隻能是黯然下台的結果。
也就是說,要想完成把範仲淹調去西北當轉運使的工作安排,首先得乾掉趙禎的肱股之臣,還是一路陪他走來,情如師徒的呂夷簡,這讓趙禎怎麼接受得了?
可要是不罷呂夷簡的話,那範仲淹肯定就沒辦法去陝西了。至少得先貶他的官以示懲戒,然後才能以後再找借口把他調去西北。
這怎麼辦?
“陛下!”
呂夷簡權力欲望如此之大,自然不願坐以待斃,立即反擊道:“範仲淹信口開河,胡言亂語,臣絕沒有任人唯親。”
範仲淹說道:“陛下,西漢成帝信張禹,終釀王莽之亂。唐朝玄宗信李林甫,以令安史為禍四方。臣恐今日朝廷有張禹、李林甫也,若陛下不能定朝廷官員升降之次序,那這朝廷到底是丞相的朝廷,還是陛下的朝廷。”
誅心之言!
呂夷簡臉色大變,連忙反駁道:“自周公設百官,劃定職責,分掌天下事。百官各司其職,由宰相統領,效忠天子。天子不能親曆天下事,宰相及百官本就應為天子分憂,若有宵小好高騖遠,越職論事,禮製崩壞,則天下亂矣。”
“周公設百官定禮製,天下人人守禮則天下安,然若大臣亂政,不守禮製,小臣定當儘節用命,以求陛下撥亂反正!”
範仲淹向著趙禎拱手一禮,表情極為嚴肅。
百官頓時議論紛紛。
看這架勢,老範這是打算要和呂夷簡拚命了。
唯有趙禎左右下不來台,隻好說道:“今日朝議到此為止,呂夷簡、範仲淹,你們各去左右內殿,諸相、同叔公,你們隨我來後殿。”
說著起身,去了垂拱殿後殿。
範仲淹看了呂夷簡一眼,冷哼一聲,拂袖往左殿去了,呂夷簡則擦了擦額頭上的汗,去了右殿。
此刻後殿內,晏殊急急忙忙地過來,對趙禎道:“陛下,今天早上我與趙駿聊範仲淹改製的事情,他說起範仲淹脾氣如牛,還曾公然彈劾宰相,我才知道《百官圖》的事,急急忙忙過來,卻已晚了。”
趙禎焦躁道:“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,範仲淹已經彈劾了呂相,若是把他遷為陝西路轉運使,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朕在支持他?呂相到時候被彈劾的劄子,要堆滿朕的桌案了。”
“這......”
晏殊一時遲疑,看向王曾等人。
王曾事不關己高高掛起,對晏殊的眼神視而不見。
他和蔡齊是一夥的,都看不慣呂夷簡權傾朝野,曆史上景祐四年他們發生黨爭,最終跟呂夷簡以及支持呂夷簡的副相宋綬拚了個同歸於儘,全都給罷相了。
所以呂夷簡遭難,他才不會管。
至於王隨、盛度,差不多屬於庸官一流,基本上不乾事兒,權力都被呂夷簡、王曾以及他們的支持者宋綬蔡齊搶占,也說不出什麼東西來。
見這一幕,晏殊給急了。
事實上晏殊亦是呂夷簡一黨,他和呂夷簡曾經在劉娥時期共事多年,早有友誼,且之前惹怒趙禎沒被一擼到底,現在還能回來,全靠呂夷簡幫助。
因此晏殊與呂夷簡關係非常不錯。
甚至《宋史》記載,晏殊的女婿富弼,還曾經怒罵“晏殊奸邪,黨呂夷簡以欺陛下”,可見二人也屬於朋黨關係。
現在呂夷簡落難,晏殊不能不幫。
他很聰明,腦子靈活,幾乎是在這一刹那,就想到了一個主意,對趙禎道:“官家,我有辦法。”
趙禎現在也不想失去呂夷簡,連忙問道:“同叔公有何辦法?”
“遇事不決問趙駿!”
晏殊說道。
“趙駿?怎麼問?難道問他朕要提拔範仲淹為陝西路轉運使,然後他剛好上了《百官圖》,朕又不想讓呂公罷相嗎?”
趙禎自嘲一笑,這是曆史上沒有的事,那樣的話跟趙駿明著說他現在就處於宋朝有什麼區彆?
晏殊沉聲道:“我觀趙駿對呂相評價還不錯,我們將趙駿的來曆告知範仲淹,帶他去範仲淹那聽聽趙駿對這件事情的評價不就好了嗎?若是趙駿覺得範仲淹不對,範仲淹也當心服口服。”
王曾忍不住說道:“你之前還說趙駿覺得範仲淹是個牛脾氣,就算範仲淹能接受趙駿的意見,他現在已經上了《百官圖》,那還能收回來不成?”
晏殊說道:“臣以為隻要範仲淹接受,到時候先將他貶官,屆時再由呂相舉薦他為陝西路轉運使,範仲淹隻要上書說當初錯怪了呂相,這豈不是呂相任人以賢,而非任人以親的明證?”
宋綬也說道:“確實是這個道理,隻有讓範仲淹明白他是錯的,讓他自己將彈劾收回去,哪怕將他一時貶官,將來再讓呂相提拔他便可,也能堵天下悠悠之口。”
聽到這句話,趙禎大喜道:“同叔公不愧自幼便聰慧,傳呂夷簡範仲淹。”
“傳呂夷簡範仲淹。”
當下宦官王守忠便出去把在左右內殿的呂夷簡和範仲淹叫到了後殿。
後殿內,趙禎坐在龍椅上,下方幾個人都站著。
範仲淹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要讓他在內殿詳談,但他也不懼怕與呂夷簡繼續對峙,正氣凜然地進來行禮:“陛下。”
趙禎認真地看著他,倏地忽然歎氣道:“希文公,你與呂相皆為朕的肱股,又何必內鬥呢?”
範仲淹昂首挺胸道:“臣並不是想內鬥,而是抨擊奸臣,以防奸臣誤國!”
“那我問問你,呂相如何是奸臣了?”
趙禎反問道。
範仲淹回答道:“呂夷簡權傾朝野,任人唯親,這便是奸臣!”
趙禎想了想道:“希文公,如果說,朕是說如果,要是有一個一千年後來的人,他熟知我們的曆史,知道你我所有人的結局,你會相信他說的話嗎?”
“陛下,此事過於荒謬。”範仲淹堅定地搖搖頭說道:“臣絕不會信。”
“但確實有這樣一個人,是數日前在皇宮後苑發現的,不知道怎麼從一千年後來了大宋。”
晏殊說道:“他早上跟我說,範仲淹什麼都好,就是脾氣倔,上百官圖,搞得自己狼狽被貶,還曾經寫《靈烏賦》,裡麵有一句“寧鳴而死,不默而生”,我得知此事,急忙來垂拱殿,結果還是晚了一步。”
《靈烏賦》?
範仲淹一頭霧水,他自然不知道這是自己明年被貶去饒州之後才寫的東西,不過裡麵那句“寧鳴而死,不默而生”確實是他能寫出來的句子,令他很是動容。
“這件事情之前隻有朕和幾位宰相知曉,你可知道,原本朕是打算任命你為陝西路轉運使的,皆因那人說趙元昊很快就會發動叛亂,今陝西路轉運使範雍不通軍事,指揮失度,釀成三川口之戰慘敗。”
趙禎看著他認真說道:“朕之後又遣夏竦為陝西經略安撫使,韓琦與你為副使,結果因你與韓琦有爭端,造成了好水川之敗。那人說韓琦不懂軍事,也不了解西北邊軍情況,冒然勒令士兵出擊,造成大敗。唯有你清楚地方問題根源,所以采取固守,防禦住了趙元昊進攻。”
“因而陛下才準備在事情禍起蕭牆之前,消弭於無形之中,委任伱為陝西路轉運使,主政西北軍事民事,以令三川口和好水川以及後麵的定川寨之敗都不曾發生。”
呂夷簡補了最後一句,蒼老的麵容並未有一絲波動,但語氣充滿了責備。
要不是範仲淹搞百官圖,他至於這麼狼狽嗎?
範仲淹沉默許久,問道:“陛下,臣還是覺得此事荒謬絕倫,不可信。臣以為,這可能是有人招搖撞騙,或者敵國派來的內應。”
趙禎擺擺手,覺得有些累了,示意晏殊道:“把事情經過都告訴他吧。”
“是。”
晏殊便開始跟範仲淹說起了趙駿的來曆,包括他的所有隨身物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