傅長寧站在原地, 四周一切如後退的幕布,散落的沙土重新凝聚成宮殿, 轟碎的石塊再度彙攏成石柱。
一座,兩座,三座,很快,整個椒樓廢墟都恢複成了來之前的模樣。
但區彆在於,這一次,隻有景物發生了變化, 她們人,依舊停留在這一刻。
傅長寧的入微劍意沒能釋放。
築基後期的攻擊也沒能落下。
所有人像被定格在原地,目視著蒼穹的陰影越來越大, 最後,由虛凝實, 變成一隻巨大的棕黑色花紋狸奴,遮天蔽日。
巨物與修為的壓迫感如影隨形。
狸奴一爪落下,在地上踩出一個巨大的爪印。
尖銳的爪子堪比上好的法寶, 一劃過, 那築基後期的四個拳頭就化成了黃沙散開。
傅長寧的圓球也到了它手裡, 狸奴用爪子按了按, 似乎覺得太小了含著不舒服,身形不斷縮小,直至變成宮殿那麼大,方才停下來, 將圓球叼進嘴裡。
見傅長寧眼珠子轉動,跟著球,它炸毛地喵了一聲。
“你對喵有意見嗎?”
傅長寧低下頭。
狸奴還在氣呼呼的, “你們真的欺貓太甚,前邊那麼多次動靜喵都忍了,居然連喵的家都要拆!”
沒有人回話,它有點不太開心,圓滾滾的綠瞳孔中,一抹銀色漩渦一閃而逝。
立時,所有人都從靜止中脫離了出來,跌坐的跌坐,還有的後退幾步,麵露懼意。
後者是那個老大。
他是在場中修為最高的,也隻有他,最能感受到,眼前這隻狸奴周圍的氣息究竟有多恐怖。
他曾經見過的金丹真人,都沒有這麼嚇人!
狸奴朝他齜了齜,幾根胡須翹起,想了想,還是先沒動手,而是抬起前左爪,在空中畫了一個圓。
隨著它的動作,那一圈蕩起一陣銀色波紋,接著,和下餃子似的,一群人從空中跌落,摔得齜牙咧嘴。
包括另一支小隊,已經逃跑的老劉,和在更深處的莫無書二人。
隨天逸一行人原本躲得好好的,沒成想,突然就被弄了過來,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,一隻巨大的毛茸茸黑棕色貓臉已經靠近,鼻子輕嗅了嗅。
“你身上,好香啊。”
隨天逸瞬間汗毛直豎,一時間也顧不得素日裡的愛乾淨,連滾帶爬往後挪。
貓臉再次放大,張開嘴,朝他脖子咬來。
隨天逸:“啊啊啊啊啊!”
狸奴奇怪地看了這個人族一眼,嘴裡垂下來一根繩子,上邊吊著個銀色發光的戒指。
隨天逸“啊”了半天才發現沒有痛感傳來,睜開眼,看到自己的戒指,當即麵色一變,伸手去奪。
“還我!”
“等喵拿走吃的就還你。”狸奴咕噥了一聲,一爪破開了儲物戒,一大堆東西傾泄出來,一個個珠光寶氣,如錦繡玉堆。
隨天逸麵色一陣青一陣白。
狸奴卻不管他,巨大的貓腦袋鑽進去,一會兒,叼出來一個纏枝蓮紋的木盒子,打開盒子。
尚未等眾人看清,已將裡邊的東西一口吞了。
“我的胎果!!!”
隨天逸痛心疾首。
狸奴將其他東西塞回去,一爪揮過,戒指恢複原狀,它用貓爪遞回來。
“喏,喵還你啦。”
隨天逸看著它,咬牙切齒,如看弑父仇人,一把推掉了戒指。
狸奴撓了撓臉,將戒指撿回來,丟他腳邊,轉身走了。
此時,同樣摔出來的莫無書和朱衛,早已經不動聲色回到了隊友旁邊。
“人齊了,喵。”
狸奴看著他們,臉上活靈活現地又湧現了憤怒的神情,貓眼珠子瞪得大大的。
“你們拆了喵的家!按照規矩,得賠!”
它爪子一伸,“你,還有你,你倆不用了。”
它指著傅長寧和隨天逸。
“其他人,都要!”
“不知前輩要我們賠多少?”
老大覥著臉笑,他沒有不識趣地提他和這些人的恩怨,那些此刻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眼前這隻狸奴能輕而易舉殺了他。
“喵不知道你們這的物價,就一人一件玄寶吧。”狸奴舔了舔爪子,睜著天真的瞳孔,道。
所有人齊齊色變。
“前輩這……玄寶,以我們的修為,沒有啊。”
那都是金丹真人才用得上的寶貝,他們能有一兩件法器都不錯了,哪來的機會接觸玄寶?
“或者,真靈法寶也行,喵好寂寞,想找人說說話。”
狸奴身體豎起來,它不知何時又開始變大了,黑色的軀體一息比一息高,宛若一座小山,綠色的眼瞳亦如冥界的燈籠般,幽遠而恐懼。
那種壓迫感在眼前一點點增強的感覺,仿佛下一瞬,就會碾死他們,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。
眾人麵色開始發紅,窒息感在喉間湧動。
可真靈法寶,他們就更加不可能有了,絕望感湧上心頭,老大努力從喉嚨裡擠出聲音,“前輩若想找人說話,我們都可以陪您聊,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的女的,都行,前輩若不喜歡這個形象,在下立馬變,何必一定要找真靈法寶的器靈呢?”
“不行喵,喵不和人族聊天,人族都很奸詐。”
“而且,喵說的玄寶,是其他人,你的話,得靈寶才行喵,誰讓你是罪魁禍首。”狸奴忽而看向他,綠色的瞳孔裡閃過殘忍的光,“不給,喵就把你吃掉。”
老大臉色大變!
金丹玄寶,元嬰才用靈寶,這是想要他死。
連修為最高的老大都是如此,其他人此刻更是瑟瑟發抖,不敢動彈。
不用“賠償”的傅長寧和隨天逸,神色也並沒有好看到哪裡去。
趁著這隻狸奴沒管,傅長寧和莫無書飛快給重傷的李業三人服下丹藥,讓三人盤坐調息。
與此同時,雙方交流了信息,傅長寧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了莫無書。
莫無書心裡本就有所猜測,這下坐實了。
“這是塊消耗型法則碎片。”
不知道該不該說她們時運不濟,這麼巧,撞上的就是法則已經被消耗完後的情形。
可真的被消耗完了嗎?
傅長寧看向這隻巨大的狸奴。
“你們方才有瞧見什麼嗎?”
眾人沒明白什麼意思,“什麼?”
“你是說這些宮殿複原?”
不是複原,是時間逆流,回到最初。
傅長寧懂了。
她沒有再問。
她轉頭,發現狸奴不知何時已經和那築基後期交談完了,身軀匍地,大眼睛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。
一人一貓,僅有不到三尺遠,近得能聽見彼此溫熱的鼻息。
傅長寧後退了一步,狸奴又前進一步,巨大的貓貓頭對著她,“你可以走了喵,其他人不行。”
“不過你很有意思,喵給你機會,留下來當喵的仆人,作為交換,你可以挑三個人,讓他們離開,不用給玄寶。”
瞬間,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炙熱了無數倍,哪怕是之前還在對她們喊打喊殺的幾個築基,此刻也直勾勾地望著她。
“小友……”
傅長寧心中覺得無比荒誕。
明明方才還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,這一刻,在陡然變化的形勢麵前,仿佛一切都在瞬間扭轉。
“在那之前,晚輩有幾個問題想問一下前輩,可以嗎?”
“喵嗚。”
狸奴右眼中銀色漩渦一閃而逝。
“可以哦。”
四麵又安靜了下來,每個人的表情都定格在那一刹,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無數次輪回,每次結束後的模樣。
傅長寧看著這隻狸奴,突然覺得第一個問題沒必要問了,它已經用實際行動回答了這個問題。
這一切,就是和它有關。
“為什麼我會一次次重新來過?”
狸奴舔了舔爪子。
“因為他吸收了那些法則,而你,殺了他。”
聽著很荒謬。
“所以,吸收了那些法則,就無法被殺死?死了就會不停重來?”
“沒有哦,是因為他太貪心,想用法則之力把全身上下的血肉骨骼都換一遍,相當於他已經變成新的法則承載物了,才會這樣,普通的接觸不會這樣哦。”
“而且,九九輪回,一共九百九十九次,這已經最後一次了,法則之力耗儘,一切已經結束了,如果你這次殺了他,就不會再有下一次了。”
狸奴遺憾道。
“但很遺憾,你的貪心,不想使用那個圓球,還有你們人族天生的破壞欲,召喚出了我。”
傅長寧手心攥緊。
狸奴這次沒有再自稱為喵,“如果你一開始就選擇了用掉它,情況不會如此糟糕。如果你們不破壞掉所有宮殿,我也不會出來,一切是你們咎由自取。”
它爪子裡又出現那個放著入微劍意的圓球。
“很厲害呢,可以傷到喵,還好被喵搶走了。”
它沾沾自喜。
“還有問題喵?”
狸奴歪頭。
傅長寧深吸一口氣。
“一開始我們進來,遇見的那隻狸奴,也是你?”
“是喵的萬千化身之一,這裡所有你們能看到的狸奴,都是喵,沒有第二隻存活下來了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,它有些傷感地舔了舔毛。
“最開始那些蜥尾往外逃,也是因為你?”
“你問題好多,是我是我都是我。”狸奴開始感到不耐煩了,“你究竟留不留下?不留下喵不想和你聊了。”
“還有最後一個問題,是我想了很久的。”
狸奴:“喵嗚?”
“我在想,究竟是法則碎片依附你存在,還是你依附法則碎片而存在?”
傅長寧張開攥緊的手。
裡邊是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石頭。
是莫無書之前不動聲色塞給她的,上邊不知染上了誰的血,斑斑淋漓。
氣氛瞬間變冷。
狸奴看著她,臉上的活潑生動逐漸變成麵無表情。
“拿這個威脅喵,不太好哦。”
傅長寧感受著撲麵而來的壓製力道,艱難道:“我不想威脅前輩,隻求前輩放我們走,那個圓球我也不要了,就當送給前輩的賠禮,也請前輩體諒體諒我們,我們雖然無意中損壞了部分宮殿,但究其根本,搞破壞的是另一夥人。”
“可對喵來說,你們並沒有什麼分彆呢。”
“都是搞破壞的壞人。”
“你們人族,都一樣奸詐。”
“椒樓夫人也是人族,可夫人對前輩很好。”傅長寧道。
“那不一樣,你們什麼也不知道!”
狸奴憤怒地炸毛起來,但這種炸毛,又跟一開始裝可愛的炸毛毫不相同,而是一種真切的憤怒。
“我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。”傅長寧承認這一點,“但晚輩有幸在那些流逝的時光倒影裡,瞥見夫人救下一隻小黑貓,悉心照顧的情形。夫人是個有愛心的人。”
“可她卻被你們人族殺死了!”狸奴更加憤怒了,它低聲嘶吼起來,弓起背,是攻擊的前兆。
“她沒有死在敵人手裡,卻死在了身後的同族手裡!我說了,要她不要去,不要去,那些人都想害她!但她不信,她就是要去救人,然後她就死了,所有人都沒死,隻有她死了。”
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狸奴眼睛裡落下來。
“她死在戰爭前夕。”
“這是她最後留存於世的記憶,也是我唯一的家,而你們,和那些人毫無分彆,永遠貪婪,狡詐,毫無底線!”
傅長寧看出它進入了應激狀態。
她此刻同樣背脊緊繃,時刻防備著這隻狸奴動手。
“椒樓夫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人,但她身邊的不一定都是好人。好人身邊有壞人,壞人身邊也會有好人,前輩可以說有很多壞蛋是人族,但不能說人族都是壞蛋。”
“至於貪婪,若說我們所求是貪婪,前輩方才拿走我與另一位道友的東西,又索要玄寶靈寶,難道就不是貪婪了嗎?”
“此並非人族獨有。”
“你胡說!”
狸奴攻擊性愈強,眼看即將進入狂暴狀態。
傅長寧被龐大的恐怖氣息擠壓得麵色發白。
“放我出來,我來跟它說。”
突然響起在腦海裡的聲音,讓她一陣驚喜。
“問尺,你聽得見?”
之前那麼多次,她百般呼喚,問尺分明毫無反應。
問尺點頭:“從頭到尾,都聽見了。”
“放我出來,我來跟它吵,它對人族有偏見,你說的話它聽不進去的。”
傅長寧聽著它氣勢洶洶的話,雖然覺得可能有點不太妙,但問尺第一次提出來想出來透氣,這裡也不會被彆人發現,她便沒有拒絕。
心念一動,天河珠上空,多了一個缺口。
山洞秘境裡。
問尺頓了下,許是太久沒出去,它有些不習慣。
但一種冥冥中的強烈念頭,告訴它,它此刻確實應該出去一趟。
它飛出這個口子。
在天河戰場塵封了數百年的青銅矩尺,終於第一次,重新回到了自己熟悉的世界。
周身泛著一層幽綠的光輝,自晦暗中來,掃卻前塵,重見天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