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硯白垂眸看向俞漸離。
他站在門口暗處的位置,讓自己的麵容被掩埋進黑暗裡,眼眸卻格外分明,這般麵無表情地看向一個人,多少有些讓人畏懼。
俞漸離甚至開始思考,自己究竟有沒有做什麼不妥的事情,畢竟是因為自己引來了陸懷璟,才吵到了紀硯白。
這時紀硯白主動打破了沉默,問他:“需要我幫你把他扔出去嗎?”
“我……我是無辜的。”俞漸離又不能讓紀硯白做這種事情,也不能拒絕,隻能解釋自己的立場。
紀硯白也不爭辯:“我知道。”
“對不起,是我沒處理好,吵到你了。”
“我沒怪你。”
這時陸懷璟又開始吵嚷了:“紀硯白,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!”
“你不覺得你這樣做會讓他為難嗎?”紀硯白朝前走了一步,身體靠在門邊,歪歪扭扭地雙手環胸,因身材高大,擋住了門外大半的月色。
“我是要氣明知言那個混賬!”
“嗯,但是此事與他無關,他還是明知言的朋友,這樣夾在你們中間,他很為難。而且,你有沒有想過你真住在這裡了,旁人會如何想他。”說著,紀硯白下巴一揚,朝著俞漸離示意,“你看,都要嚇哭了。”
倒是沒要哭。
但是他知道紀硯白在給自己解圍,隻能沉默地站在一邊不拆台。
陸懷璟似乎也回過神來,表情逐漸糾結起來,似乎也想放棄在俞漸離這裡鬨騰。
紀硯白在此刻再次出聲:“再不下來,我就一腳把你踢出去。”
“你威脅誰呢?本少爺是你能威脅得了的嗎?”
紀硯白也不是廢話很多的人,側頭看向俞漸離,道:“我進來了。”
“哦……”
紀硯白乾脆走進來,朝著陸懷璟走去。
陸懷璟嚇得從被窩裡蹦起來,繞著紀硯白下了床,舉動間還不忘抱著自己的被子:“紀硯白我警告你!你要是再惹事,這國子監你就待不下去了!”
“我正好不愛待。”紀硯白回答。
“你就不怕皇後娘娘把你送到崇文館去?”
“……”紀硯白顯然也不喜歡那個地方,嘴唇緊抿,沒再說話。
說起來,當今太子還是紀硯白的外甥,他真去崇文館也算說得過去。
可紀硯白不想卷進那個圈子裡,彎彎繞繞太多,讓人不自在。
他隻適合征戰沙場,帶兵打仗。
和太子沒有太多來往,未來也隻聽從命令,是他們最舒服的關係距離。
陸懷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被子,對俞漸離道:“我去收拾明知言,得回去想想主意,先走了。”
說完,便出了號房。
剛巧他家裡的隨從也到了,他將被子丟給了隨從,便自顧自地朝著自己的號房去了。
見陸懷璟走了,紀硯白才道:“陸懷璟這般來了,說是會有損他的名聲,其實對你的名聲傷害更大。他還有家世背景撐著,而你想要再翻身就難了。
“已經到了這種程度,就應該直截了當地拒絕他,以他的腦子,惹了他他也隻會生一場氣,其他的什麼也造成不了。惹了他,就算惹了一個很好惹的人,回擊都不痛不癢的。”
紀硯白身邊有曇回,曇回又是一個風吹草動都能打聽到的人,能知道原主之前發生的事情也不奇怪。
所以紀硯白也知道他此刻的處境是什麼樣的。
不過看紀硯白的態度,顯然是向著他的,相信他不會做什麼不堪的事情。
俞漸離低聲道:“謝謝你幫我解圍。”
“我倒是沒什麼,反正也睡不著。”紀硯白說完走出了他的號房,走到門口時腳步稍有停頓,似乎還想說什麼,最終什麼也沒說,徑直離開。
俞漸離看著他離開,突然覺得,紀硯白好像是一個很講道理的“野蠻人”。
*
俞漸離重新去整理自己的床鋪,沒多久,便聽到了敲門聲。
這文質彬彬的節奏,顯然是明知言。
他快步走過去打開號房的門,明知言站在門口朝著裡麵看了一眼,確定陸懷璟已經走了,才道:“我們出去走走吧。”
“好。”
號房隔音並不好,而明知言顯然是要跟俞漸離說些什麼外人不能聽的,二人隻能出來。
他們在國子監內的林中並肩而行。
距離號房有些距離,確定沒有其他人打擾了,明知言才頗感歉意地道:“抱歉,因為我,讓你被針對了那麼久。”
俞漸離輕笑起來,眉眼裡都是雲淡風輕:“無妨,我如今的處境也有當年事情的影響。而當年的事情怪罪不到你的身上去。”
“當年你我名字並列,世人皆稱呼我們為雙傑,可如今……”明知言感慨著,仰頭看向月亮,終究也隻是無奈地笑了笑。
月光在二人的發梢和肩頭鋪上了一層銀色,安靜的夜如冬眠的蛇,清風徐徐,帶來一陣清涼。
“像明兄這般優秀,勢必要經曆這些,誰讓……你是太子欣賞的人。”
明知言自然知曉俞漸離的意思,於是道:“就是因為太子欣賞我,我就要經曆這些針對。隻有旁人皆質疑我,沒人敢用我,甚至排擠我,才會顯得太子的欣賞是恩賜,是伯樂,是溫暖。
“這些人對我的態度,自然也有太子的默許,不然他怎麼會沒有任何作為?隻有我將所有人都得罪了,走投無路了,隻有他能夠庇護我,才能成為他最忠誠的奴。
“可他越是這般操作,越讓我覺得不適,仿佛我的未來都在他的算計裡。”
明知言是太子賞識的人,便無人敢朝著他投出好意。
明知言沒有表示態度,旁人得了指點,便用責難明知言來獲得太子的好感。
而不明真相的人,隻會跟著大眾一起對明知言發出惡意,像是發泄,還因為所有人都對明知言這般,他們也不會得到責罰。
好像跟著大家一起欺負一個人,有罪的就是那個被欺辱的人,他們反而是正常的舉動。
這隻會讓明知言的處境越來越艱難。
可明知言就是一個硬骨頭,到如今的處境,態度依舊沒有向太子傾斜半分。
誰讓他是男主呢。
“總會有出路的。”俞漸離這般安慰。
現在的主角攻還沒有嶄露鋒芒,所以,明知言還處在困境之中。
待他們兩個人聯手,後期是所向披靡的。
明知言看向俞漸離,眼神逐漸認真,語氣帶著決絕:“害你的人,也是嫉妒你的人,我終會找到證據,證明你的清白。”
“我一直相信你,當然,我自己也會努力。”俞漸離對他笑,“不過不急,大病一場後,我突然想開了,何必在意他們說的那些,我過得好,他們就會一直不痛快,他們不痛快,我也會開心不少。”
“嗯。”
當年俞漸離家中出現變故,第一次離開國子監時,俞漸離的父親就已經被貶回了老家,獨留俞漸離在京裡。經過一番掙紮之後,他和明知言一同回到太學。
後來他被人陷害,才不得不再次離開國子監,跟著回了老家,聽說在半路便大病了一場,險些殞在路上。
明知言得到消息已經是三個月之後,那個時候俞漸離剛剛好轉,確定了情況,才給他傳來書信。
明知言心中焦急,自己的處境同樣艱難,不能立即前往看望。
二人再次見麵已經是一年後,他發覺俞漸離似乎有了變化,心中有所懷疑。
那時俞漸離笑得釋然:“差點死過一次的人,想開了也很正常,難不成我要一直一蹶不振,然後死在這遠離我夢想的地方?”
經曆過苦難,生活的環境變化,周圍人態度的變化,從之前名聲遠揚的如玉公子跌落成萬人唾罵的卑鄙之人,從雲海跌落泥潭。
經曆了這些,俞漸離改變些許性情也正常,這也算是一種被迫成長,所以明知言漸漸地也接受了俞漸離的變化。
更多的是心疼。
明知言提起了今日的事情:“陸懷璟有些煩,我也在思考讓他徹底不糾纏你的法子。”
“他對我沒有其他想法。”俞漸離直截了當地說。
明知言聽了不由得一怔。
“他很單純,可能隻是覺得我可以做朋友,如果真的有那方麵想法,怎麼會抱著被子過來,意識到不對後立即離開了?”
“如果你覺得不舒服了要立即與我說,我會想辦法。”明知言道。
“肯定會的,放心吧。”
“好,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好。”
月亮將兩個人模糊的影子拉得很長,兩個人並肩行走,相隔的距離不近不遠。
明知言側過頭看向俞漸離的側臉,又很有分寸地收回目光。
這恐怕是他們會一直保持下去的兄弟情誼。
*
午間,俞漸離獨自一人來到了射圃。
他進來之後左右看了看,幸好紀硯白今日不在,也沒有其他人,不然他都不能放開手腳練習。
國子監的課程,主要是禮樂射禦書數。
其中最基礎的就是書寫文字和計算,是從孩童時期就要學習的,後期主修的是立法製度、藝術、射箭、駕車。
為了平衡射箭和駕車的不足,俞漸離還選了選修課,《國語》《爾雅》《說文》全修,可他依舊覺得彌補不了這個課程成績的差距。
今日午間偷偷過來,也是想提高一些是一些,就算不能正中靶心,隻要不脫靶也是進步。
他抬起弓箭,微微眯縫起雙眸,依舊被午間的陽光晃得眼前有些眩暈。
怪不得這個課程從來都安排在早晨第一節,或者午後最後一節。
課堂可以安排時間,戰場卻不能,所以紀硯白定然可以克服所有問題,穩穩地射中靶心吧?
他拉弓的時候忍不住想起紀硯白強壯的身體,那麼充滿力量感的一個人,拉弓對他來說簡直就是輕而易舉吧?
蓄力,拉弓,射出弓箭。
他放下弓箭回憶剛才那一箭的軌跡,思考著自己如何調整角度可以中靶心。
合理運用拋物線是不是就可以了?
如此重複了十餘次,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和手掌,又是通紅一片,甚至出現了劃痕。
“唉……真不中用……”
他歎了一口氣,進入場地去拾取散落的箭。
反複地俯身再起身,讓他眼前突然出現了黑影。
他知道身體有些撐不住了,於是抬手想要扶住箭靶,可卻因為頭暈錯誤地估算了距離,伸手並沒有扶到東西,身體卻已經失衡。
他的身體猛地一晃,依稀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:“俞漸離。”
他下意識朝那人那邊看過去,隻看到模糊的身影,便身體一歪倒了下去。
*
紀硯白來到射圃時,聽到了弓箭“咻——”地劃破虛空的聲音。
他並沒有立即進入,而是不遠不近地站著,看到居然是俞漸離在獨自練箭。
曇回需要踮腳才能看到裡麵,看得直咧嘴。
顯然,俞漸離的技術連曇回都看不下去了。
若是紀硯白手下的兵將箭射成這個樣子,他定然要訓斥一番,此刻看著俞漸離努力的樣子,卻多出了幾分不忍來。
他怕俞漸離拉弓累死。
這人根本不適合碰兵器,持筆顯然更合適。
看了一會兒後,他便看到俞漸離身體搖搖晃晃地去拾取箭。
他遲疑著要不要過去指點,又怕自己反而打擾了俞漸離,卻看到俞漸離腳步虛浮,似乎要扶住箭靶,卻扶錯了方向。
他意識到了不對,快步走進去,喚道:“俞漸離。”
俞漸離聽到了他的聲音,朝著他的方向看過來,卻在轉身的同時身體後仰,接著暈了過去。
俞漸離身體旋轉間衣袖翻飛,如同綻放的花瓣,翩然而起,輕盈如蝶,倒下時更帶著淒美的美感。
紀硯白心中一驚:糟了,俞漸離真的拉弓累死了!
他踏著輕功過去,伸手將俞漸離扶起,讓他沒有狼狽倒地,而是被拽進了他的懷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