坪地上,弟子們的靈力化成大小光點,散落在各處,彙合成了一片龐大的光暈。
這時正中央傳來幾聲驚喜:
“成了!”“不愧是汪師兄!”“看這色澤,這薄刃!”
汪佺額角冒汗,握著劍朝四麵八方謙虛拱手:“承讓,承讓。”
教習眯了眯眼,腳下踏氣飛身而來,強者的威壓讓周遭頓時噤聲。汪佺手中剛淬好的劍被劈手奪去,他後退一步,恭恭敬敬。
教習凝視片刻,拇指與中指捏住劍尖,頓時劍身如蝦米般弓起,教習手一鬆,長劍如彈簧歸位,發出細微的錚鳴。
“……不錯。”
他稱讚道,“此劍偏薄,故而淬煉時你重注靈而輕鍛造,費了不少功夫吧?”
這些運來學院的凡劍質量形狀不一,高明的淬劍者會看出不同劍的鍛造情況,以此給予不同的淬煉手段。不遠處同在淬劍的修士聽到教習故意放緩的語速立刻汗流浹背,加大靈力注入。
隻可惜為時已晚,那些劍就到此為止了。
汪佺頷了下首。
他入山門已逾七年,劍修各項課程不能說精通,卻也紮紮實實學過一回了。光是時間成本的投入,就遠超旁人一大截,得到誇讚,在他意料之內。
“可惜……”
汪佺猛地抬頭。
教習看著手裡的劍,語氣基調依然是讚許,隻是混入了幾縷若有似無的惋惜,“思路非常正確,隻是靈力還是稍許欠缺,心有餘而力不足。”
教習的口型仿佛在那一瞬間無限放緩。
心有餘而力不足。
猶如一道九天重雷在耳邊炸響,汪佺頓在原地,半晌點了下頭,沒有任何異常,語調平平道:“多謝教習指導。”
心有餘而力不足?
他木然地扭動脖子,目送著教習走到居黛山那個小師弟旁邊,周圍已圍了許多人,七嘴八舌,皆是真情實感的驚歎:
“簡師弟此劍厚薄不均,形如廢鐵,連劍槽都是斷的,我方才還想,這如何能淬?”“看!看!有變化了!”“從前怎麼不知道居黛山還有這號人物,真是……”
精純的淡色靈力如泉水包裹住了醜陋的劍身,刹那間金光爆白,長劍隨著掌心靈力發出一聲清越的嗡鳴。光線如潮水退去,眾人定睛一看,原先那把廢鐵煥然一新,鋒利的光芒流轉其上,熠熠生輝。
簡拉季抹抹下頜汗田,掀起薄薄的眼皮,老老實實雙手捧著,向教習遞上。
“色澤上佳,鍛造上佳,靈氣上佳,”指腹劃過劍刃,教習目露讚許,“很好,很好,非常好。”
一連三聲“好”,簡拉季受寵若驚,周圍目露豔羨。
教習抬手將劍投入遠處的籮筐裡,“得優。”
眾人歎為觀止,誇獎聲如潮水般響起。
簡拉季站在中間,摸著後腦勺,笑得憨厚。
所有聲音都退去了,汪佺定定地看著,世界在那一瞬間陷入龐大的寂靜,唯有一句話,像蒼蠅扇動的翅膀,越來越大,越來越多:
心有餘而力不足。
是啊。
他足夠勤學,也足夠刻苦,摸清楚了所有的理論和課本,也研究過劍的鍛造和材料,他靠自己的努力換來一句肯定,卻沒想到就連那句簡單的肯定裡,也夾著一句心有餘而力不足。
這世間如他一般平凡又刻苦的人,就像星子,密密麻麻,在無邊夜空裡彙成一條永不相交的銀河。隻是在某個難眠的夜裡,汪佺會感到很不甘心。
倘若天賦是生來就注定的,那對他們這些沒有被上天吻過的普通人來說,會不會也算一種不公平?
同樣都是人,有人灰頭土臉,有人平步青雲;有人坐冷板凳,有人一路綠燈。
他總是不甘心。
他想要一個說法,一個能夠證明他存在意義的說法。失去了天賦的恩賜,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家夥,連他這樣的普通人也比不過。
汪佺看向遠處的祁墨,瞳孔深黑,藏著希冀和期待。
但也不是一直都這麼不公平的,對不對?
祁墨靠在樹上,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周圍隱晦的眼神,腳邊放著那把亟待淬煉的凡鐵,自顧自發著呆。
隻有離得非常近,或許才能看見她的嘴角,正以幾不可聞的幅度抽搐。
笑的時候不一定緊張,但祁墨緊張的時候,一定會笑。
她沒有社交,也不常看輿論,所以無論是學院還是學子,她都像一團遙遙飄在天上的雲霧,彆人對她是看得見摸不著,她對所有人也是,看得見摸不著。
祁墨並不清楚教習安排淬劍背後這一番彎彎繞繞。
她甚至已經忘記了昨天公廚衝突的種種細節。眼下,腦子裡隻有一件事不斷放大,占據了她的整個思考。
覺醒靈力之後,祁墨也曾試圖尋找原因。
她詢問過鵷扶,得到的答案是,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靈脈儘毀、還有靈力流通之人。
兩者之於彼此,恰如血液與血管。
那麼問題來了。
靈脈儘毀,這個事實經過樓君弦和玄虛山一眾長老認證,不可能存疑;
靈力恢複,這個事情也經過她本人反複驗證,同樣值得信賴。
就好像一個走在沙漠裡的人忽然撿到了一瓶水,主謂賓全在,但作為故事,中間缺了一環至關重要的邏輯。
祁墨有一搭沒一搭地發著呆,想起上次鏡花草廬事變裡的“背仙葵”,眼睛猝然睜大了。
所有思緒在刹那間搭連,似乎在此之前一切無法解釋的細節都在此刻串了起來。一個顛覆性的思考,讓祁墨的肩膀隨之一顫。
如果靈脈靈力相依共存的關係顛撲不破。
那麼隻要有其中一樣,是否間接說明,定然會有另一樣?
假如這個答案成立,留給祁墨的問題就很簡單了。
———一個人的體內,可能存在兩套靈脈嗎?
祁墨隻聽說過有雙靈根,兩套靈脈聞所未聞,甚至有點匪夷所思。
但是卻並非沒有可能。
最有說服力的例子,就是背仙葵。
背仙葵是人工培植的偽靈脈,能使凡人入仙道,是靈脈儘碎者重生。
同樣,作為一種險之又險的手段,它也可以使瓶頸者超越限製,精進修為。
也就是說。
假如有主觀能動的人為因素強製介入,一個人的體內存在兩套靈脈,是有一定概率發生的。
不。
是完全有可能。
“……”
熱風夾著水汽拂過,憂鬱少女祁墨四十五度角抬眼望天,一陣悵然。
一隻螞蟻沿著樹乾碌碌爬下,少女的肩膀離開樹乾。她站直,看向不遠處正指導弟子淬劍的教習。
莫名其妙的,腦海中浮現出了樓君弦的臉。
那個在彆人口中隻關心弟子修行,實際上卻記得她添置新衣新被需求、督促她課業練字的師父,對她這個弟子的了解有幾分?
至少比旁人多吧,靈脈毀滅的事實,除了祁墨,隻有寥寥幾人知曉。
畢竟是原主唯一的師父,從態度上看,這對師徒的關係絕不至於冷淡。她如此一無所知,好像確實可以去問問他。
為什麼不?
祁墨想,究竟是為什麼呢?
思緒翻湧,無數片段在顱內閃回,房心殿前的初遇,寢屋門口的談話,正殿裡的裁縫和紙鶴,到後來不遠萬裡的顯影……每一次,每一個細節,隻要站在那個人麵前,如同狂風席卷過森森山林,麻木擠壓的血管重新流通,煎鹽疊雪的潮水舔舐沙粒,那些積攢在這具身軀裡情緒越來越強,直到將她整個人填滿,直到祁墨失去身體反應的主動權,脊骨陣陣發軟。
是恐懼。
祁墨無法準確分辨身體下意識反應包含的每一種情緒,但她無比確定,在站在樓君弦麵前的某一個瞬間,那個貫穿心臟深不見底的黑洞,叫做恐懼。
她對樓君弦身為師尊的關心舉動不置可否,對身體上的應激反應同樣無法忽視。祁墨需要的是同盟,而這個師父是敵是友,眼下,似乎還撲朔迷離。
“這位小友。”
一個聲音強行將祁墨從神遊中拉了回來,失散的視線重新聚焦。祁墨和教習四目相對,嘴角開始抽搐。
教習和藹地看著她,一字一句。
“整個坪地就剩你了,小友,還不開始嗎?”
“……”
周圍靜得嚇人。
大概是想起了什麼,祁墨麵無表情,腦子裡已經開始循環播放大加紅加粗加亮的“好崩潰”。
好崩潰呀,好崩潰呀。
不淬劍是她不想嗎?不是的,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。
眾目睽睽之下,她彎腰從地上撿起那條凡鐵。刹那間腰間劍鞘“啪”的往胯骨一抽,“嘩啦”一聲抵君喉長劍出鞘,盛氣淩人,竟騰空躍起,劍尖聚著午時熾烈的陽光,衝著那凡鐵狠劈下去!
鐺————
抵君喉“啪嗒”落地,鋥亮劍身反射出教習凝固的神情,還有周圍人臉上的空白。
祁墨虎口一麻,凡鐵脫手,邊緣砍出一個深深的鋒利豁口。
像這樣的豁口還有五個。
祁墨麻木地看向教習。
蒼天有眼,不淬劍是她不想嗎?
她特麼都試了五次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