包裹四四方方,高約半尺,體積不小。
姚小祝的眼神往那裡瞥了又瞥,認真道:“恩公,你在說什麼?沒有你,我早就被咬死了呀。”
他說的是大實話,紀焦搖搖頭:“我行事衝動,明知有毒還強行吸納靈氣,若非姚兄及時出手相助,即使到了岐黃堂能保住性命,肌體也難免受損,日後修行更難以精進。姚兄不必自貶,此番前來,確是為真誠感謝。”
姚小祝訕訕,他也不是妄自菲薄之人,謙虛兩句就收了起來,故作好奇地看向床榻上的包裹:“所以這是什麼?恩……紀焦兄的嗎?”——帶給我的嗎?
他飛快地順口改了稱呼,紀焦微微頷首:“家母說過,禮不在貴而在誠,故而在下念及姚兄的情況特意精心挑選,想來是非常合心意的。”
“紀兄你說你,來就來,還帶什麼禮物!”
話都說到這份上,姚小祝也不裝了,按捺不住地蹭過去,嘿嘿坐下來開始解包裹上的纏結,解到一半,那聲猥瑣的“嘿”便戛然止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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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
天邊驚雷乍起,仿佛從九天之上滾落,撼的腳下大地微塵激揚,久久不平。
一本接一本,沉重的封麵字體和姚小祝麻木的表情遙相輝映,耳邊響起紀焦誠懇的聲音:“聽說姚兄尚未補考,學院對考核一向要求嚴格,小小心意,望姚兄應過儘過,能過則過。”
應過儘過,能過則過。
姚小祝一臉空白地轉頭:“好哦,謝謝紀焦兄。”
“嘩啦——”一聲暴響,延遲了快一個夏季的雨,終於在此刻當頭砸到了地上,碎成萬頃。
喚靈盤忽然有了動靜。
姚小祝現在的心情相當糟糕,急需億點彆的東西來轉移注意力,當著紀焦的麵,他打開喚靈盤,眉毛一動。
靈陣中的靈力來源,赫然標注的是“老鄉”。
坦明身份後,和預想中的不一樣,兩人雖同為穿越者,卻極少和對方交流,即使在喚靈盤上也是隻言片語,噓寒問暖後便潦草結束。姚小祝也曾為此苦惱,畢竟他們兩個看上去真的應該有點共同話題。
如今看到祁墨來找,他精神為之一振,迅速回複:
「在。」
「我想問你個事。」
姚小祝很爽快:「隨便問。」
他想的是祁墨初來乍到還被狂人誤傷,心裡一定惶惑非常,這個時候就需要他這個老鄉出馬,給予一個堅實可靠的後背,安撫飄零遊子破碎的心。
姚小祝義不容辭:「請暢所欲言。」
祁墨斟酌著字句。
礙於姚小祝“讀者”的這層身份,祁墨很謹慎。
她深切明白讀者的天窗視角有多可怖,再立體的人物到了紙上,也不過是被平剖開的薄薄一片。上帝的眼睛一覽無餘。
祁墨接收的信息太雜了。
草廬,三界,鹿穗,親傳……於她一團五顏六色的迷霧,祁墨看不透這個世界,卻不得不時刻提防她被看透。
冥冥之中,似乎總是有那麼一道力量,驅趕著所有安定的因素,用一根脆弱的線,打了一個又一個的結,試圖織出一張巨大的網。
又是那麼巧,原主身亡,現在這個殼子裡,隻有一個迷路至此的異界遊魂。
祁墨不畏懼死亡本身。生亦何畏,死亦何懼,唯得失牽動人心,她所害怕的隻是失去,失去自由,失去記憶,失去生。
她想要全身而退。
唯有小心再小心。
和鹿穗聊過以後,越來越多的謎團在祁墨腦海中膨脹。她始終無法忽略一個問題,那就是,假如她是女主,為什麼姚小祝的係統沒有認出她?
兔精恨到想要殺了她,為什麼沒有認出自己的仇人?
為什麼這些人看上去好像都認識她,卻又根本不認識她?
看著靈陣中熱情的簡體字,祁墨默然半晌,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賭徒心理。她回複:「你吃了嗎?」
「?」
姚小祝受寵若驚,「還沒,你呢。」
「吃的烤魚。」
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,祁墨靠在床榻上,頗為生疏地運用著靈力,淒風苦雨在窗外嗚哩哇啦的叫,梁柱上的夜明珠安靜地散發著柔潤光暈,在少女的側臉鑿下深刻的光影。
“師姐。”
門外響起畢月的聲音,他這次學乖了,乾脆直接站在外麵,恭敬道,“請師姐移步正殿。”
祁墨本來上半身蝸在角落,聞言緩緩直起,吸了吸鼻子。
樓君弦回來了?
上午剛用非正當手段把試卷分出去,祁墨現在有點心虛,慢吞吞地踩上鞋子,順手拿上一把油紙傘。
門緩緩打開,祁墨看著畢月像個檢討犯一樣垂著頭,不敢抬眼,空氣中彌漫著冰涼的雨水潮氣,也沒能撫慰少年滾燙的耳尖。
祁墨掃了一眼,心裡慨歎。
看看,多麼純情。
打小報告的時候也是一點不心軟啊。
祁墨衝小師弟笑了一下,站在廊道裡,款款撐開了油紙傘。
雨中執傘,應該是很優美的意境。
如果忽略背景裡的電閃雷鳴和狂風暴雨的話。
房心殿建築群占地廣大,曲徑通幽,分散的廊道遍布其中,猶如迷宮交疊,構成整座龐大的建築體係。
風從四麵八方來,將雨珠吹得亂七八糟,祁墨的油紙傘很快失去效用。一陣颶風打著哨音狠摜過來,頃刻間,她就像一朵不受控製的蒲公英,腳步交疊,拚命牽著傘,被迫在廊道上跳起了踢踏舞。
畢月走在祁墨身後,看著眼前縱情暢舞的少女,幾度欲言又止。
“師姐。”
最終還是宗主的命令占了上風,畢月出手點符,一條岩漿般的金線在地麵緩緩劃開,飛濺的雨珠沒入金線另一端,畢月看向祁墨,被後者打斷:
“我知道,”祁墨木著臉,費勁地收起傘,任由雨珠隨狂風砸到衣裙上,“通行符。”
拖延時間的心思被點破,祁墨認命收傘,注視著橫亙走廊的通行金線,狠狠心咬牙邁過。籠罩全身的冰涼濕氣刹那間消失乾淨,狂暴的風雨隔絕於外,隻餘室內搖晃的燭火,棉芯彎折,發出輕微的“劈啪”聲。
地上雨漬被一條無形的線齊整分割,不等祁墨站穩,眼尾便掃到桌案上一隻折翼的紙鶴,嘴角抽了抽。
“吾徒。”
祁墨抬頭。
數步之外,遠山般的身影立於光影混沌之中,烏絲如瀑,在蒼白臉側垂下千流萬支。
好多天不見了。
脊骨泛起熟悉的漣漪,從頭酸到腳,祁墨甚至還沒看清楚神色,應激反應就已先她一步,認出了那個人。
往常的樓君弦總是一襲天上月的繡金白袍,襯得人冷如雪,伸手不可觸及;
而眼下,他的身上隻有統一奔喪似的黑服,祁墨左眼寫著陌右眼寫著生的看向他,隻覺得這位本就不似人間的師尊此刻更是白的像青鬼,伸出爪子就要向她索命。
“師父。”
師友徒尊的環節結束,祁墨乖巧道,“師父長途跋涉甚是辛苦,弟子已將課業儘數完成,就等師父檢查了。”
“……”
樓君弦的嗓音聽上去異常沙啞:“好。”
顱內忽然打來一道神識傳音,是畢月冒死發聲:“師姐,這是宗主的千裡顯影。”
“……”祁墨恍然大悟,立刻道,“師父不遠萬裡耗費靈力為弟子儘心至此,師恩浩蕩,弟子內心更是感激涕零,無以言表。”
“無需表。”
眼前白光爆亮,逼得祁墨抬手遮擋,光線如潮水褪去,她定睛一看,隻見顯影跟前陣型發動,一張半人高的“心無旁騖大慈大悲如烙印”撥動空氣緩緩湧現,靈印前,及膝高的三尺試卷整齊碼放,四列五行,活像一個小型兵陣。
一張折痕累累的紙卷浮至半空,在祁墨眼前毫無遮掩的攤開,展示著上麵密密匝匝的墨字。
“吾徒學習用功,為師心甚慰,”樓君弦的聲音辨不出情緒,一字一句,語調平的一望無際,“字跡判若兩人,想是課餘勤加練習之故。”
祁墨好怕他說出一個“賞”字來,連忙道:“師父真是慧眼如炬,弟子自知書法難堪,腦中亦有師尊敦敦教誨,故而搜集各處書法筆墨描摹練習。”
祁墨謙虛地拱了拱手:“弟子不才,練習卓有成效。”
“……”
顯影慢條斯理,將卷子緩緩收回:“好。”
“為師安排的一月份的卷子,無岐在一日之內完成,想來也是矽步千裡、厚積薄發之故,是嗎?”
祁墨恭敬:“師父明鑒。”
“卷子難易有彆,易題出錯,難題圓滿,也是無心巧合,蓋因狀態差異,此時非彼時,對嗎?”
祁墨大慟:“師父明察秋毫。”
身後的畢月毫無生息,大概是頭回聽宗主說那麼多話,嚇岔氣了。
“為師今日降下二十一道雷懲,而無岐身上並無半點痕跡,想是身手矯健、刻苦練功已達出神入化,”樓君弦的嗓音像是從遠方飄來,稀釋在空氣裡,觸手可及,“為師說的,對嗎?”
祁墨“撲通”一聲當即跪地,行了一個在她看來十分標準的拜禮,嗓音感動敞亮:“師父果真洞若觀火,境界之高深令弟子敬之佩之,慨之歎之,心向往之!”
大殿空幽幽,唯有祁墨擲地有聲的嗓門在上空久久盤桓。
顯影溢出一聲輕笑。
是笑,卻分明冷得令人心驚。祁墨的額頭誠實地貼在地麵上,隻聽頭頂敲下一道嗓音:
“既然補習卓有成效,明日起你便恢複學堂課程,為師已委托浮白與眾山門商量,即日起學院晨練增添點到條例,以學分為獎罰,如有曠練,後果自負。”
樓君弦溫和:“無岐怎麼看?”
祁墨心說怎麼看,睜著眼睛看。
但她隻是將額頭抬起,又壓下去,畢生演技在這一刻發光發熱,誠懇動情道:“弟子明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