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飛兔走,鬥轉星移。
俯仰之間,四日時光已潺潺流過。
陽光如潑如灑,被茂密藏林濾下幾縷透明,灑在殿前石階,一派樸素清明。
祁墨覺得自己是被一陣氣味熏醒的。
漆黑的羽睫搭在眼瞼上,顫動了一下,黑白分明的清透瞳目露出茫然一縫。
她盯著天花板,良久,緩緩挪動眼珠,最終定在了床榻邊聳動的幼小身軀上。
——發頂上嫩黃的毛絨耳朵還沒收起來。
“你衝我放屁了?”
或許是因為這麼多天第一次開口,她的嗓音有種缺水的乾涸和冷意。身影一頓,不爽地側過頭,瑩紅的眼眸盯著她,語氣相當大爺:“嘴裡放的什麼屁呢?”
“……”
這對話實在太沒營養,祁墨疲憊,言簡意賅道:“水。”
“竟敢使喚本大爺,你算老幾!”
鵷扶嘟囔著,跳下床榻亦步亦趨地去找水源,他身上不知何時換上了一件淡黃色束袖綢麵短袍,取代前幾日絲絲條條有礙觀瞻的襤褸,忽略那渾身大爺似的氣質,竟顯出了幾分玉雪可愛。祁墨看著,聲音從嗓子裡斷續蹭過:“喏,這衣服哪來的?”
“撿的。”
鵷扶汩汩倒水,凶巴巴遞過來,清水在茶杯中搖晃:“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,二傻子?”
“傻子”進化到“二傻子”。祁墨吃力地撐起上半身,躺了許久的脊背血液仿佛才打開禁製,後脖頸到尾椎一陣酸軟,她來不及管,迫不及待奪過茶杯咕嘟咕嘟一口仰儘,遞回去道:
“還有嗎?”
“……”
鵷扶恨不得白眼翻上天,它也確實這麼做了,紅色瞳仁原本占據眼眶大部分,愣是生生翻出許多眼白,兔精噔噔走過去拎起一整壺水丟給她:“快喝,喝死最好!”
總覺得兔精的神態似乎比往日更凶狠些,卻說不出源頭在哪。祁墨仰頭,蒼白的脖頸線條一覽無餘。
鵷扶冷眼看著她。
這個角度,才能看見藏在下頜處兩點錯落的紅痣,此刻失了些顏色,像是被水暈開一般,幾乎和雪色肌膚相融。
水壺的出口是一片麵積較大的斜切,她小心翼翼地控製著,清涼透明的水流緩緩接進舌尖。
或許是暈了許多天,祁墨的腦子還不甚清醒,乾涸的喉嚨受到滋潤,顱內則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什麼。她挪了挪漆黑的瞳仁,恰好對上兔精冷冷的眼神。
手抖了一下。
隻是很小的角度,壺口的流量卻猝然增大,祁墨大驚失色即刻收手,奈何既出的重力無法挽回,大包水從她的臉上砸到被褥,稀裡嘩啦,一片狼藉。
鵷扶:“……”
祁墨:“……”
鵷扶發出一聲嘲弄的冷笑,祁墨尷尬極了,訕訕擦著臉,又用袖子笨拙地去吸沾被褥上的水分。
這當口腦子裡遽然一閃。
仿佛封泥鬆動,前幾日的記憶如蝶翼般紛至遝來,在無謂空白的思考上鋪天蓋地的落下絢麗鱗粉,祁墨呆滯抬頭,點漆似的眸子愣愣看著鵷扶,突兀地“哦”了一聲。
“哦什麼,”小孩警惕,臉上顏色一變,“你不會忘記和我的約定了吧?!”
祁墨:“……”
祁墨吸氣,蒼白笑道:“怎麼會呢,你可是鵷扶大人。”
停擺的大腦此刻終於開始複工。
祁墨內心百轉千回,似有無數個念頭,卻又不知從何處抽出那個線頭。
隻好暫且作罷,先專心對付眼前這位毛骨頭。
“這些天我趴圍牆上都聽說了,看在你受重傷的份上,失約的事情,本大爺就不跟你計較了。”
鵷扶短手短腿的爬上床,嫌棄地離那灘濕地坐遠了些,大度道:“反正隻要你肯幫本大爺殺了祁墨,那東西早晚都是你的。”
祁墨斟酌了一下,覺得現在氛圍也合適,話題也合適,於是若無其事地用衣袖蹭著浸濕的棉被,“哼”了一下:
“那這位大爺。”
“現而今我身受重傷行動不便,你又行動方便戰無不勝,何不乾脆自己動手,非要等我這個傷病患?”
“笨,本大爺拔山蓋世,彆說殺一個,三個也綽綽有餘!”
鵷扶伸出三根短胖的手指,祁墨卻聽出了他數字間的謹慎,心說原主不知道,但你殺十個、二十個我,那確實是綽綽有餘。
“都怪一個笨蛋,”鵷扶氣得開始洗耳朵,不住的把那兩條軟趴趴的毛絨耳朵往臉上刮,“都怪他!都怪他!”
看著它那副模樣,祁墨似有所悟,眨了眨眼睛,試探道:“所以你不親自殺祁墨,不是因為你做不到,而是因為,你不能做?”
兔精氣鼓鼓地瞪著一雙紅眼。
祁墨心裡一鬆。
如果是這樣的話,事情就好辦多了。
“你關心這些做什麼?”兔精的警惕雖遲但到,連鉤帶串似的,一下全反應過來了,“不對,你那麼容易就答應我殺人,難道你跟那姓祁的也有過節?”
見過腦子差的,腦子反射弧π無窮的世所罕見,祁墨微笑:“你這樣光明正大地進來,就不怕被人發現?”
像是印證祁墨對兔精腦子不好的判斷,鵷扶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,不屑道:“你們這些學院弟子一個賽一個的廢,能發現什麼,你師父早兩天就走了,如今這房心殿本大爺來去自由。”
他洋洋得意:“昨天我還去正殿拿了隻紙鶴玩呢!”
祁墨:“…………”
早兩天……就走了?
在她的認知裡,宗主相當於一個大學的校長,除非有相當要緊的事,否則不會輕易離開本宗。祁墨的頭又痛起來,沒注意到自己額間兩彎漆眉輕輕蹙起。
心電急轉間。
實在受不了那股從方才開始就一直縈繞在鼻尖的怪異氣味,祁墨脫口而出:“你是不是在我房間撒尿了?”
“……”
鵷扶的臉冷的想殺人:“好歹也是頂級學府的弟子,一個女兒家,說話能不能有點素質?”
“……好吧。”
祁墨深吸一口氣,用一模一樣的神態和語氣質問道:“你是不是在我房間如廁了?”
兔精跳起來露出尖牙,勃然大怒:“汝娘也,我咬死你!!”
預想中的尖牙見血並沒有發生,因為兔精的身影半空中閃出殘影,頃刻間消失不見。下一刻,祁墨聽見門關節“嘎吱”一聲,那人踏著不疾不徐的步子進來,看見坐在床上的祁墨,眼睛瞪大一刹,顫聲道:
“——師,師姐你醒啦?”
祁墨沉默不語。未幾,他的眼神快速劃過祁墨身上的雪白裡衣和被子上的水分,大驚失色轉身,臉頰飛上兩片緋雲:
“對不起師姐!我這就把眼睛挖了!”
“……”
祁墨低頭,身上僅一件雪白裡衣,裹得嚴嚴實實,隻是衣領被水沾濕,下耷露出了一線粉紅。她嘴角一抽,收了收衣領,善解人意地阻止了那孩子拔劍的手:“——師弟?”
“……”
畢月慢吞吞地轉回來。
雖然見麵不多,但祁墨對這位師弟有點印象。
經常出入房心殿送信,順帶還替閉關的樓君弦監察她,以及,祁墨隱約記得,殿門前山林上和樓君弦初見,他曾對她道的那一句:我聽畢月說。
噢,她晨練曠課,估計就是這小子打的報告。
祁墨親切地看著他。
少年身量頎長,深眉星目,標準的翩翩小郎君,隻是此刻臉漲紅如豬肝,偏偏還抬頭挺胸持著劍一副淩然大義的模樣,眼神堅定地看著床帳上方,擲地有聲道:“弟,弟子不知師姐已醒,貿然闖進,自知罪孽深重,這就去司獄領五十斤杖刑二百!”
祁墨:“…………”
祁墨臉上一抽,隨即驚懼。
罪孽深、重?
樓君弦平日裡的教育是有多嚴苛,管這叫罪孽深重。祁墨在心裡咬手指,愈咬愈瘋狂,腦子裡一片混沌:那她前幾天那副課前遲到課上睡覺課後狂跑的態度又算什麼,豈不是可以打入十八層地獄,永世不得翻身!
回想起樓君弦說補習時的神情和語氣,少女打了個寒顫,抬頭道:“師弟啊,師父在嗎?”
明知故問,兔精已經提前告訴她了。畢月惶恐得幾乎要跪下,耳尖滴血:“師姐親切和藹令人耳目一新,宗主教導一方更是恩重如山,但弟子並非宗主親傳實在不可,不可妄稱師尊……宗主兩日前就離開了,具體情況,弟子隻是弟子,無權知曉啊!”
好吧,祁墨從善如流地換了個問題:“那師弟,山下現在怎麼樣了?”
她問得很委婉,畢月的俊臉上閃過一絲迷茫,磕絆道:“山下?”
祁墨單刀直入:“我休病假這些天,山下的課業還在繼續嗎?”
她特意咬重“休病假”三個字,畢月恍然大悟,修長手指拂過儲物戒,一線白光閃過,頓時,紙墨香氣鋪天蓋地,最後一片紙卷悠悠落在小山似的峰頂,高大的卷山逆光挺拔,將少女籠罩在陰影裡。
祁墨仰頭看著,鳳眸陷入死寂。
“這些都是宗主離開前替師姐額外申請的補習,”畢月喜氣洋洋,“幾位真人連夜精心趕製,保證從基礎到提高環環相扣,宗主吩咐,做完這些之前,師姐都不用去山下學堂了。”
“……”
祁墨抓住了茫茫苦海中唯一的好消息,顫聲問道:“……不用去哪?”
天不亡我大鹹魚之誌。
祁墨捂住嘴,防止泣不成聲。
世界上還有這種好事兒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