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靖嚇得三魂少了二魂。以他目前的功夫,就算不能殺虎,也可與之周旋。之所以驚懼,是擔心老虎傷了孫先生。
然而,越是擔心的事越容易發生。那老虎掉頭,向孫思邈走去。李靖抓劍在手,準備全力一擊,卻見遠處的孫思邈衝他搖了搖頭。原來,那老虎放慢腳步,搖著尾巴,近乎匍匐,向孫思邈接近。李靖知道孫先生屬道家高手,一路來雖未顯示過武功,但料想不在他碰到的任何人之下,於是挺劍尾隨。隻要老虎前撲,他必出手。
那老虎走到孫思邈近前,屈起前爪,跪伏在地,根本不在意身後有人挺劍逼近。孫思邈自老虎現身後,直立不動,麵色平和。見老虎跪下,溫言道:“你是患了病一路追蹤,要我醫治麼?”
老虎不住點頭,張開大嘴,喉嚨嗚嗚直響,似是痛苦不堪。遠離數步的李靖,也被那腥臭之氣熏得差點嘔吐。
孫思邈上前兩步,伸頭察看。李靖把心提了上來。若是老虎此時發威,朝前一口,孫先生就算是神仙,脖子也會被咬斷。
然而孫思邈神情專注。看罷,伸手輕撫老虎臉頰,示意它翻身仰臥。那老虎似乎明白他的意思,扭身翻了過來,繼續張大虎口。孫思邈卻道:“先不張口,待我設法救治。”那老虎果然將大口閉上,仰臥不動。
孫思貌略作比畫,對李靖道:“三郎,把藥箱中的銅環取來。”原來,在通州給蠻人酋長治病時,蠻人贈予黃金,孫思邈拒絕。酋長便拿出祖傳一個碩大銅環,一定要孫思邈收下紀念。
李靖取了。孫思邈蹲身,命老虎張嘴。那老虎極通人性,立即張嘴。孫思邈將銅環放入虎口,剛好撐住大嘴,然後伸出右手,從環中穿過,伸進老虎喉嚨,似乎摸到一物。
那老虎鼻孔直喘粗氣,濁淚橫流。孫思邈凝神用力,老虎渾身一顫。李靖定睛一看,孫思邈手上捏著一根食指大小的骨頭,整隻手被汙血和黏液弄得不忍直視。
孫思邈用路邊黃土抹掉穢物,再讓李靖取了一包止血消毒藥粉,用三個指頭夾了藥粉,再伸進環中,如此三次,終於止住膿血。但見他迅速伸手,取出銅環。那老虎就地亂滾,口中哀嚎,驚天動地,嚇得遠處林中飛鳥驚叫亂飛。
醫治完老虎,孫思邈與李靖到泉邊洗手。李靖感覺一顆心仍在怦怦直跳。孫思邈道:“走獸飛禽,皆為世間生靈,無非不能人言而已。這母虎跟著我們,至少已有十裡。它被獸骨紮破喉嚨,傷口紅腫潰爛,若再拖延下去,必然內發燥熱而死。”
李靖驚道:“先生怎知它已跟了十裡?”
孫思邈道:“虎類足音輕微,利於捕食,往往欺身近前而獵物不覺。你已修習道家氣息,若功力達到,加之心靈淨澈,就連蚊蠅飛過亦可感知。”
李靖洗淨銅環,收拾好藥箱,見那母虎趴在道旁喘息,口中隻有少量血沫,想來已無大礙。於是隨孫思邈繼續入山。對習練道家功法,李靖此時才極為敬佩,暗下決心每日勤練,以期達至孫思邈所描述的境界。
又走了六七裡,山勢逐漸起伏。隻聽身後風起,那母虎蹣跚而至。李靖擔心拔除骨刺的老虎餓極傷人,凝神戒備。孫思邈停步回首,伸手去摸那母虎的腦袋。母虎伏在地上,喉頭發出有節奏的聲響。
“去吧,今後不可傷人。”孫思邈微笑看著它。但那母虎就是不肯離去。
李靖見母虎肚子餓得幾近扁平,身體極為虛弱,想來是喉中骨刺已害得它多日沒有進食,當即對孫思邈道:“先生,我瞧它是餓得全無氣力了,等我弄些食來。”
孫思邈默許。李靖提了孤星劍,進入林中行獵。花了一個時辰,獵回一頭野豬,把肉用劍割碎喂母虎吃了,給它起名“斑貓”。
二人繼續入山,母虎未再追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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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白山為秦嶺最高峰,山高二百裡,橫向八百裡。已近四月,主峰拔仙台仍白雪皚皚,其下有萬年不融冰洞。孫李二人抵達峰下的草廬。原來,歐陽信德曾在此修建房舍隱居,意在保護小天罡。獨孤皇後派人追殺,歐陽信德隻能攜袁天罡潛逃,歐陽家所有典冊均留在此處。
袁天罡拜師後,將歐陽信德在太白山的醫學藏典告訴孫思邈。歐陽家本是中原醫學世家,所藏典籍必為珍稀。然而山勢陡峭險峻,生存極為不易,孫思邈仍讓小天罡在青城山隨二袁修習,待數年後再到太白山學習醫術。
這一路行來,孫思邈不停采集藥物樣本,作好標記,李靖自是充當得力助手。太白山藥物繁多,有黨參、黃芪、黃精、天麻、首烏、菖蒲、大黃、太羌、靈芝、前胡等數百種。
到了草廬前,見屋上掛一木匾“信德草堂”,字跡已然斑駁,房舍久不住人,經歲月剝蝕,已有多處損壞。孫李二人放好草藥,著手修葺。原有五間草屋,經十餘日修整,麵目為之一新。
歐陽家本為世家,歐陽信德曾為相州刺史,縱使在太白山隱居,其生活用具也很講究,特彆是倉房建得極為精當,仍有存糧可供二人食用半年,文房四寶也能用上數年,也不知當時動用了多少人力。隻是,小天罡提及的醫典不見蹤影。
孫思邈生活極為簡樸,對藥物采擷嘗試,到了癡迷地步,常常自行出沒嶺上、林中、澗下采藥。李靖請求陪同,孫思邈道:“醫藥一道,非終身研習不可。三郎並非同道中人,略知即可,還是練武習文為要。”其實李靖對醫道興趣不濃,一路行來學了不少,但終未到癡迷地步。於是二人各行其是。
這一日,李靖練完功,閒來無事,備了火炬,攀上懸崖,到了冰洞之中。隻覺寒氣森森,洞壁全是千年寒冰,觸手沁骨。越往裡走,越覺得呼吸困難,有窒息之感。
然而此時的李靖已身強力壯,腿傷早已痊愈,懷著好奇之心,大步行進。洞外光線延伸到拐彎處,前麵一團漆黑。李靖點燃火炬,繼續沿洞穴蜿蜒前行。逐漸洞穴開闊,呈現出一個巨大的穹頂,其間冰柱、冰岩、冰墩、冰塔,琳琅滿目,氣象萬千。
然而,最令李靖著迷的還是那冰麵洞壁,如刀砍斧削般平整光滑,竟能照出人影。其時男子不照鏡子,殷實人家或官宦人家備有銅鏡,供夫人、小姐專用,可隨時看到自己容顏。李靖自離家以後,從未正麵見過自己模樣。看著壁上映出的高大人影,心中五味雜陳。
原本,他想仗劍江湖,快意恩仇,不料事與願違,飛來橫禍,隻能隱姓埋名,草間偷活。想到這些,悲從中來,眼眶竟有些濕潤。
恍然間,他瞥見冰壁上似有奇怪劃痕。李靖揉了揉眼睛,見壁上果然刻有圖形,而且豎刻為列,其鐫刻深度與巫山密室石壁相差無幾,形狀也極為相似,隻是由於冰壁反光,不易瞧見而已。李靖凝神細看,仍然無法識彆。苦思良久,終於興味索然。
回到住處,孫思邈采藥歸來,忙展開竹簡,揮毫記錄。李靖煮飯吃了,對孫思邈說起洞中奇事。孫思邈皺眉道:“莫非是歐陽公留下的文字?”
當下由李靖領路,到了洞中。孫思邈凝神靜觀,口中念念有詞。末了,對李靖道:“三郎,果然是歐陽公留下的書信,言明他將醫典藏於洞內平頂冰塔之下。”
李靖先前見洞中確有冰塔,以為自然形成,沒太留意。於是按孫思邈指點的方位尋得一座一人多高的平頂冰塔,擎起孤星劍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逐漸砸開。果然,塔中有兩口木箱,裝滿了竹簡和發黃書冊。
二人搬回書冊,孫思邈迫不及待,開卷閱讀。李靖站在一旁,見那些文字,類似爬行蛇蟲,不知何意。看了半晌,孫思邈大喜道:“歐陽公家傳典籍,多半為上古秘典,這其中容成公所撰醫理,早已絕跡,最是難得!”
李靖問道:“先生識得這些文字?”
孫思邈道:“除了個彆字詞,多數倒也識得。上古文字,自黃帝時期倉頡始創,各地演變又有不同。古人觀天象,察地理,依照山川景物、鳥獸足跡創立文字,據傳當時‘天地變色,鬼神哭泣’,意謂巫神統治人間的時代已一去不返。然而上古文字頗為繁雜,一字往往多寫,有的字甚至有數十種寫法,且南北、胡漢各異。後來,這些上古文字,逐漸變成金石文,再變成小篆。秦滅六國後,丞相李斯統一天下文字,以篆書行世。經兩漢魏晉,現行文字已通行隸楷,也有書家以行草行世。因此,今人不識古字,亦屬尋常。”
李靖又問:“先生如何識得這古字?”
孫思邈道:“醫學傳承,根在民間而非廟堂。廟堂通行之文,以簡便易行為要;醫家門派眾多,每一代都需要博采眾長,除了長年累月行醫,還須博通醫典。而各家醫典,記載不同,經驗各異,有的以訛傳訛,有的將錯就錯,龍蛇混雜,良莠不齊,需要用心嘗試鑒彆。然而上古醫術,記述嚴謹,論證周密,如歐陽公家傳醫典,舉世罕見,醫理純正,確為神作。我自小學醫,必須參鑒各家典籍,或骨刻,或銘文,必學古字,否則稍有不慎,非但不能治病,而且極易誤診,荼毒生靈。”
聯想起巫山石壁上的古怪文字,李靖眼睛一亮,於是將情形說了。孫思邈雙眼放光:“看來這些石刻,也是上古失傳醫典!三郎快快默寫出來,好讓我一睹先民神技。”
李靖應了,磨墨鋪簡,憑記憶摩寫。寫完,捧給孫思邈。孫思邈看了半晌,搖頭道:“這並非醫典。雖有一半並不識得,但可猜出與征戰有關。三郎勿急,容我慢慢斟酌。”於是埋頭思索,或雙手比畫,或用細筆在字旁標注。一直到了晚間,孫思邈仍秉燭夜讀。李靖習慣早睡,自是歇息去了。
次日清晨,李靖在鳥鳴中醒來,見孫先生房中仍有燭火。走過去一看,孫思邈已將古字譯成今字。李靖十分慚愧。看來為學一道,不到孫先生這等宵衣旰食的程度,難有建樹。
孫思邈微微一笑,示意他坐下:“三郎奇緣!我一夜苦思,大體推證,這些銘文是蚩尤用兵精髓。蚩尤被黃帝稱為‘兵主’,確係戰爭之神。蚩尤死後,部下南遷,遵照蚩尤遺願,將用兵方略刻在巫山洞穴之中。然而當時蚩尤部族所用文字,被黃帝族人抹煞,除有些文字仍有相似之處,多半早已絕世。我今日譯成一篇,留予你好好斟酌。”說罷拿起兩張桑皮紙,將用小字譯成的上古兵法交給他。
在孫先生譯字之時,李靖已做好早飯,端上案來。他對兵法之事興致不濃,但還是躬身謝過,有些失落地問道:“我原本以為是長孫將軍命我尋找的墨家秘典,原來是講如何征戰。早知如此……我又何必強記?”
孫思邈拿起烤餅,邊吃邊說道:“人為萬物之靈,生於天地之間,各個都有命數,三郎怎可小視如此機緣?世間需要醫家,也需要兵、法、儒、釋、道和縱橫家。朝代更迭,有時對百姓是福,有時也是禍。就說我們醫者,雖能治人疾病,但無法阻止兵燹之災。戰國時白起攻破楚國鄢郢二都,後又坑殺趙軍四十萬;西晉時五胡亂華,數百萬百姓死於非命。自古若有王道大治,天下必然太平,百姓自然和樂。然而王道必依兵道,方能廓清寰宇,因此商湯滅夏,武王興周,劉邦立漢,三國歸晉。當今天子已削平北方,正欲統一南北,結束華夏三百年分裂局麵。以史作鏡,可知興替,根本在於兵事。三郎生逢其時,何不潛心兵事,將來建功立業,造福蒼生,留名青史?”
李靖被他說得熱血沸騰,竟訥訥答不上話,謹慎收起紙卷。半晌,才說:“先生之言,真如當空皓月,也似平地驚雷。不過,先生既然認為當今天子是明主,掃平天下也在預料之中,何處再有用武之地?”
孫思邈道:“當今天子確為雄才,但我觀其形貌,外寬內忌,至察而多疑,獨斷而心暗,事必躬親,不肯信任百司。長此以往,恐生禍事。主上有禍,臣民遭殃,天下或有變局亦未可知。”
李靖道:“聞聽天子對先生極為敬重,曾召先生入朝為官,莫非先生擔心將來朝局有變,才不肯奉詔?”
孫思邈搖頭道:“絕非如此。我自幼學道學醫,無意功名,隻憑一己微薄之力,醫治病患,解除疾苦。無論亂世盛世,初心不改。”
李靖道:“請恕小子妄言,先生就算華佗再世,又能醫治多少病人?但正如先生所言,若能建功立業,豈不是更易造福蒼生?”
孫思邈微笑道:“三郎所言極是。我此次在這舊廬之中,就是要采集百藥,廣收驗方,整理醫典,錄下心得。秦皇、漢武何在?但呂不韋之《呂氏春秋》,司馬遷之《太史公書》,流芳千古;魏武、元帝何存?漢末張機著《傷寒論》,東晉葛洪作《金匱方》,可傳百世。我不敢自比,但當以先賢為楷模,終其一生,為後世留存有益之方,也算不枉一世。”
突然,草廬外的林間一聲虎吼。
二人停箸出門,隻見一人如猿猴般輕捷,攀援上了一棵大樹。一頭猛虎撲上樹乾,就要往上攀爬。那人取下背上弓箭,瞬間箭已上弦,一箭射向虎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