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更時分,窗縫裡已經透了些微亮,金保帶了人進來伺候蕭啟卸甲後,又送了一身細軟乾爽的貼身白綢裡衣來,道:“殿下,浴湯已經備好了。”
蕭啟隔窗望了一眼對麵還亮著燈的房間,說:“罷了,拿外袍過來,我出去一趟。”
蕭啟坐在一張椅子上,耐心等著沈儀華梳洗更衣後從裡間出來。
祛疫的祭祀安排在午時,沈儀華並不著急,她做事想來有條不紊,少見有慌亂的時候,就像她這個人一樣,無論何時看都波瀾不驚。
沈儀華沒料到蕭啟竟然在房中等她,抬腳出來,不由愣了下,問道:“殿下怎麼不去睡一會呢?還這麼坐著,不累麼?”
蕭啟未答,招手示意她過去,待沈儀華走到身邊,才語氣倦怠地道:“天大亮了便要走,就想在你這待一會兒。”
“好,那擦洗一下吧。”沈儀華叫人去備水,笑說:“我親自服侍九殿下?”
口頭說著玩玩罷了,蕭啟沒讓她動手,起身去了屏風卸後麵梳洗。不多時,小廚房的便將早飯送了過來,沈儀華一一擺上小幾,蕭啟踱過來在對麵坐下,掃了眼已經擺上桌的飯菜,果然隱隱皺了眉。
沈儀華看見了不由失笑,說:“再撐幾日吧,橫豎孫又奇被擒,大約過不了幾日朝廷便會派人前來,召殿下回長安的旨意估計也就下來了。到時候珍饈美味,娥眉細腰,要什麼有什麼,九殿下照舊還是長安城最風流倜儻的九殿下。”
這個牙尖嘴利的小狐狸!蕭啟笑了笑,認命般地拿起了筷子,將一小碟炸魚胙往沈儀華那邊移了過去,“也就這個還能勉強入口,你多吃一些,最近奔波勞累的,把我一個珠圓玉潤的明珠兒都給累的玉減香消了。當初本王就不該讓你跟過來,遭這許多罪!”
熬了一夜,兩個人都胃口不佳,沈儀華聽得出來他是故意逗趣兒,便也順著他的話說:“是啊,當初都說九殿下待人最闊綽,我這才跟了來的,卻沒想到現在一日餓三頓。”
蕭啟笑道:“後悔了是不是?”
“後悔死了,”沈儀華道:“所以正想法子呢,”
蕭啟端著小盞,將一盞湯像飲酒似的一口乾了,才說:“隻要不是給你郎君亂找帽子戴,其他的法子本王倒也能接受。”
“就說九殿下還是心胸寬廣。”
沈儀華回敬一句,仍覺不夠,抬腳在桌下朝著對麵輕踢了過去。
蕭啟卻似沒察覺一般,神色如常地繼續吃飯,沈儀華以為是鎧甲厚重,他沒感覺到,遂又踢了過去,誰知未落下,被一把箍住了腳踝。
她正要開口,門外傳來金保的聲音,稟道:“殿下,儲義回來了,有軍務上的事情稟報。”
蕭啟道:“讓他進來。”
隔著屏風,儲義站在外麵將俘虜安置的事情一一稟了。
他是個謹慎周全的人,事情到了手上就一定要做好。昨晚回城後也是一夜未眠,趕著時間督促底下人將俘虜的孫又奇殘部清點完了,又安排人將孫又奇單獨看押了起來。
韋玄臣被劫的消息傳來,他又往看押處增添了人手。雙方都握著人質,接下來就是談條件的問題了,所以孫又奇的命又平添了些份量,儲義並不敢疏忽。
蕭啟凝神聽著,偶爾問一兩句。這個時候沈儀華到底不好有所動作,隻好任由他拿捏。
揉搓溫熱的手掌隔著輕薄的足衣,一下一下揉搓著腳踝那處,漸漸地對麵的人雙頰上,耳垂處都泛起了紅暈,飯也不吃了,放下筷子,拿眼神警告他。
凶巴巴的。蕭啟垂眸往下一掃,唇間浮了些笑意。
沈儀華瞪他,可他偏生就裝的沒事人一般,與儲義有問有答,還不時拿起筷子吃兩口。明明平時對著這些吃食挑三揀四,直恨不得當湯藥一般囫圇咽下去,現在卻裝模作樣了起來。
儲義的預想不錯,在聽他說完後果然提起了孫又奇,說:“那個人嚴加看管,就讓咱們的人去,彆的我不放心。另外找人給錦山上帶句話,孫又奇不是還有個兄弟,他們都稱‘二大王’的,告訴他,一切讓他來跟本王談。”
儲義道:“是。”
隨後蕭啟又說:“除了孫又奇,手頭剩下的都交給左嶺將軍,讓他看著處置,不必再稟報我了。”
儲義應了聲正要退下去,隻聽蕭啟道:“下去好好睡一覺去,其他的我吩咐金保,熬了一整夜,鐵打的人也熬不住。”
“謝殿下,屬下告退。”
等儲義退下後,沈儀華才從蕭啟手中掙脫了出來,紅著臉起身躲得遠遠的。蕭啟暗笑,命人撤了席,跟了過去,“一撒手就要跑,九殿下是什麼洪水猛獸嗎?就這麼躲著我,真傷人心。”
沈儀華擦了手,順手便將自己的帕子扔給了他,“沒時間歇著就跑過來拿我尋開心,九殿下的法子還挺好。”
沈儀華知道他在強撐,尹春之困才剛解,韋玄臣的情況還沒有打聽清楚,他的心境可想而知,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夠鬆懈下來的。
蕭啟也不辯駁,慢條斯理擦完手,緩步踱過去,輕拽著人往懷中圈,“沈娘子自己說的,一片普世濟民的公心,全給了彆人了,九殿下沒辦法隻能自己討點好處,不過分吧?”
他說的是她最近為祭祀做準備的事情。沈儀華笑了笑,說:“還成,勉強能接受。”
蕭啟並沒有主動提起韋玄臣被劫的消息。出自自己的手筆,沈儀華當然也沒什麼好過問的。
正如陸宴所言,她向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,慣常將人玩弄股掌之中。但是這沒什麼,天下熙熙皆為利來,世人不都如此,她不過是俗世人行尋常事,這有什麼錯呢?
可是,那個人的話總縈繞腦海——求問己心。
自己的心裡真是這麼想的嗎?
她不知道,她早就看不明白了!
她曾在他身邊受教十餘年,她學到的為人處世之道,君子立世之道,好像都隨著那個清明雅正的人的死,隨著東宮那些胸懷大義的臣子們的覆滅而坍塌了。現在的這個天下好像並不需要忠肝義膽,一心向善的好人;現在的這個朝廷亦容不下清明為官,為國為民的純臣。
那麼墮下去吧,與那些肮臟,卑劣,下賤的,膨脹的欲一起墮下去,共沉淪,誰也不比誰高貴,誰也指責不了誰,反正大家都是趴在汙泥中苟且的臭蟲而已!
但是,真的可以如此嗎?
“明珠兒?”蕭啟低聲喚了一句,許是因為疲累,他的聲音變的有些沙啞,卻強撐著輕鬆的語氣道:“放著眼前人,心裡還在惦記什麼?”
“嗯?”沈儀華一瞬間晃了身,應了聲,抬眸看他,少許才說:“沒什麼,隻是想問問殿下,戰場上到底是什麼的情形?我沒有見過。”
“怎麼問起這個?”
“就是突然想起,”沈儀華淡聲道:“我的阿兄他以前提起過,所以我想問問。”
沈儀華關於戰場的描述,都是從阿兄那裡聽來的。以前他總說起打仗,烽火、狼煙、將軍、士兵,軍旗獵獵,戰馬嘶鳴……
阿兄當年要去從軍其實家中並不同意,阿耶一直想讓他繼承自己的衣缽,而阿娘即使違逆父親也要去的地方,他說:“男兒就該橫刀跨馬,衛國戍邊,哪怕馬革裹屍也是死得其所。”
但是沈儀華不懂,直到如今也不懂,阿兄他最後在陣前因家中牽連被處死到底算不算死得其所,心中可有遺憾?
蕭啟並未回答,挑了挑眉朝她伸出手來,輕笑道:“牽一牽。”
沈儀華不解,但還是將手搭了過去,笑問道:“殿下貴庚幾許?”
“又罵?嘴上還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。”
蕭啟捏了捏掌心柔弱無骨的小手,緩聲說:“以前我住在宮裡的時候,宮殿很大,後院有一棵高大的樹,就跟你我上次在巷子路口的那棵樹差不多高吧,夏天的時候,樹葉茵茵,我會經常在上麵待很久。”
“九殿下不是說害怕高處麼?”
沈儀華閒悠悠打趣一句。
“逗明珠兒玩的。”蕭啟笑了下,繼續說:“宮裡有個做灑掃的內監,總是會在午膳後避開人來到後院,蹲在一處狗洞邊等著——”
他故意講到一半停住,就像是在稚童講故事似的,吊人胃口。沈儀華還算是配合,問道:“然後呢?”
“那內監有個同伴,長得很瘦小,穿的破破爛爛的,大概是在下麵混生活的,每天就在那裡等著自己的同伴給自己帶點吃食。我聽過幾次他們的聊天,那個瘦小的內監經常哭哭啼啼訴苦,說是被上頭的人欺負,挨打,然後吃完東西,訴完苦,就將手伸過來,對自己的同伴說‘阿兄,牽一牽’。我剛開始以為他們是兄弟或者好友,但後來又碰到,便隨口一問,誰知他們二人竟然還連麵都沒有見過。”
沈儀華緩緩攪動著盞中的湯羹,聞言不禁納罕。
“戰場上便是如此,”蕭啟道:“就是無條件的信任,將性命毫無保留的交付給你的戰友,生死不問,然後與敵人做一場酣暢淋漓的較量。”
沈儀華聽罷,半晌沒有說話,兩個人都沉默著,各自思緒飛的很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