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珩沿著回廊邊往後麵走,邊拔出了腰刀。懸在廊下的燈籠昏黃,將人的影子映在牆上,夜風徐徐,樹影重重。這樣的安靜與外麵的紛亂喧囂對比下更顯得幽靜詭異。他不由將刀握得更緊了些,放輕腳步,一步一步朝著廂房的方向走去。
其實裴珩的害怕完全多餘,不說行轅四周都有護衛守著,便是堂上就有李榮廷和陸宴二人在,也就一箭之地,倘若真有什麼異動,他們立刻就能出手。這也是李榮廷為什麼放心讓他獨自去查看的原因。
裴珩屏息凝神地,冷不防沈儀華房中的燈亮了起來,還真將他給嚇了一跳,反應過來,低聲喚了聲:“姊姊。”
少許,裡麵應了一聲,“世子有事嗎?”
裴珩在窗前停住腳,故意大聲回道:“哦,沒事姊姊,方才在前陸緹帥說後院好像有動靜,我放心不下便過來瞧一瞧你。”
等了片刻,房門被打開,沈儀華衣袍齊整走了出來。裴珩立刻低聲問:“姊姊你回來了,可還順利嗎?”
雖然他並不知道沈儀華出去做了什麼,但還是忍不住關心。
沈儀華略一頷首,看向前堂的方向,裴珩心領神會,解釋了陸宴前來的原因。沈儀華頓了少許,知道陸宴為人最是多疑,遂說:“那走吧,咱們一道去前堂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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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打蕭啟來到尹春,朝中關於他的彈劾就沒停過,基本眾口一詞都是貪圖享樂,無所作為。這些話除了隨行官員外,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地方官的心聲,可想而知此話傳到孫又奇等人的耳中,他們是何等欣慰,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大大振奮了匪盜們的軍心。
再加上兩邊兵力相差實在懸殊,兩萬對一千,在攻城之前,孫又奇手下的幾個“護法”一致認定此戰甚至都打不了兩個時辰就能將蕭啟活捉到山寨來。
“以前綁票頂多綁個少爺公子,這下可好,還能捉個皇子來,到時候看皇帝老兒能拿出多少錢來贖他兒子!”
說這話的正是孫又奇的弟弟孫天霸,也是孫又奇山寨裡的二把手,底下人都稱其為“二大王”。
這人比他兄長孫又奇還張狂。在最初世家派人與孫又奇接觸的時候,他第一個反對,不為彆的,就單純看不慣那些膏粱錦繡堆裡長出來的草包。
在他看來鹽鐵走私的水運路線都是他們弟兄辛辛苦苦拓開的,與周圍小國屢屢交手出生入死的也是他們的手下,最後卻還要和世家二八分賬!
所以後來即便孫又奇拍板定下了與世家達成了合作,但是內部在此事上的分歧一直存在,在孫天霸看來,他們為世家那些人賣命不說,更多的是恥辱,奇恥大辱!
因此他心裡一直對兄長孫又奇有所不滿,時常在背後說總有一日要將世家的那幫子米蟲踢開,獨享東南的走私生意。
幾日前,孫又奇接了長安的密信之後便如火如荼準備著攻打尹春城,孫天霸的營寨中卻迎來了幾位客人。
為首的是一位玄衣戴麵紗的女子。這些人孫天霸都熟的很,命手下將人領進寨中後,他便親自來前堂迎接。
孫天霸大步流星從台階上下來,渾身酒氣未散,抱拳行了個禮,嘿嘿笑著,大手在來臉上抹了把,道:“就說我這宅子今日早起怎麼喜鵲亂飛,原來是貴客到了!上次接到書信,沒想到是聖姑親自前來。”
沈儀華轉顧他一眼,哼笑道:“二大王沒想到?前日才派人在城中跟蹤的我,這麼快就忘了?”
“啊?有這事?”孫天霸眼神一轉,嬉笑罵道:“這是哪個賊膽包天的,竟然做下這等王八混賬事情,膽敢跟蹤聖姑,活膩了?”
“演一演得了,彆把自己給累著。”
沈儀華沒耐心看他在這演戲,毫不留情戳破,徑直往堂上走去。孫天霸賠笑跟在了身後,一口一個聖姑,噓寒問暖的,比見著親娘還熱情。
“聖姑不是在城中忙著照顧病患嗎?我聽人說連祭壇都搭好了,怎麼還有空上山來?”
“當然是來給二大王送禮的。”
沈儀華落了座。孫天霸立馬殷勤斟了茶水奉上,見她手指敲了敲桌麵,便又雙手捧著放在了她的手邊,笑道:“嗐,瞧我這,見了聖姑一激動忘了您的規矩了。”
沈儀華往瞥了眼茶盞,孫天霸殷勤道:“好茶,聖姑嘗嘗。除了他娘的不得已送到長安的,其他地方可喝不到,這是特意留著招待聖姑的。”
“二大王抬舉了。”沈儀華抬手按住了茶盞,眉眼間神色漠然,示意手下人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孫天霸,“看看吧,二大王。”
孫天霸疑惑接過,打開略略看了下,一把將紙拍在了案上,“我乾他老母!長安那幫鱉孫把老子當奴仆使喚?一毛不拔就讓老子去和蕭啟乾仗,說好了隻要打下來,尹春城就是我們哥倆的,現在又往這邊調兵,這他娘幾個意思?把老子當猴子耍著玩?”
沈儀華手指沿著茶盞盞壁輕撫,靜等著他罵完了,才適時開口,“二大王仔細看看,這是長安的回信。”
她刻意強調這是回信二字,就是要讓孫天霸明白,在攻打尹春的事情上,他的兄長孫又奇是知情的,而且也是和那邊達成了協議的。
果然孫天霸聽了她的話臉色就變了,橫眉冷了半晌,最後氣憤地捶了下桌子,震得茶盞中的水紋蕩漾,“我這個兄長,這些年來真是越來越膽小怕事,真是搞不懂他到底是怎麼想的!一大幫弟兄都在等著吃飯,到手的利益卻偏要給彆人分一大半。這些年來手底下的兄弟們都野人似的窩在深山老林,現好不容易有了個攻城略地的機會,卻還要按著長安的規矩辦!”
“世家不會任由你們攻占尹春城,這一點二大王應該清楚,”沈儀華直言道:“而且,做土匪就要有做土匪的覺悟,平時打家劫舍的由著你們鬨騰,朝廷根本懶得管,占幾座荒山也情有可原,但攻城略地可就是明明白白扯著大旗造反了。”
孫天霸轉頭看向沈儀華,冷聲道:“難道聖姑也覺得我們這些兄弟們天生下賤,就活該被長安那些人踩在腳下嗎?”
“哎,二大王稍安勿躁,聽我把話說完。”
沈儀華知道受製於人才是孫天霸這類人的最大痛點,當然也是他的缺點,眼看著已經火起,遂適時打斷他的話,又填了一把乾柴,“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,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但你瞧著如今大晟這萬裡如畫江山,百年前也並不姓蕭,當然以後……”
在孫天霸驚詫的目光中,沈儀華住了口,眼尾挑了些笑意,看向身邊這個草莽,遊刃有餘地端起茶盞,麵紗輕挑,緩緩抿了一口,笑問:“怎麼了?二大王?我有哪裡說得不對嗎?”
不對嗎?倒也對!但是此言對孫天霸來說實在太過於驚世駭俗。
他從來沒有這般想過。他一個從小跟著兄長上山當了土匪的人,在他的眼中隻有錢這一樣東西是重要!
有錢了就有吃有喝有女人,這就是好生活。雖然相比較謹慎的兄長,他是有野心的那一個,但他的野心也僅限於有更多的錢,頓頓珍饈佳肴,玩更多的女人而已。他沒有想過造反,至少在今日之前他真的一點都沒有想過。
但這事哪裡經得住想,隻要一想——百年之前這邊國土不叫大晟,王朝的皇室也不姓蕭。那以後,以後它為什麼不可以姓孫?
對麵這女子的眼神似乎直接能將他的心思洞穿,孫天霸抬手擦了一把額角的汗珠,揮手遣退身邊的人:“你們都下去吧。”
沈儀華仍舊慢悠悠品著茶,問:“如何?偏安一隅和王圖霸業到底該如何選擇,二大王可想明白了?”
孫天霸雖然魯莽,但也知道這不是挑挑揀揀賣菜的事,輕咳一聲,並沒有回答,反問道:“所以聖姑今日來此的目的是?”
“都說了來給二大王賀喜的。”沈儀華垂眸,將手中茶盞放下,從袖中拿出一張紙,展開,上麵是一位錦衣華服的男子的畫像,“知道此人是誰麼?”
孫天霸平息了下心境,接過端詳了片刻,擺手說:“不認識,看衣著打扮,大約是長安哪家的公子吧。聖姑拿此人的畫像,意欲何為?”
“王圖霸業二大王既然不敢要,我想著這份潑天富貴怎麼也該要接住了吧?”
沈儀華不鹹不淡譏諷了一句,說:“這人姓韋,是世家之首韋家的二公子,他的兄長戶部尚書韋玄相想來二大王應該不陌生。”
“何止不陌生,熟得很!”
孫天霸說著嗓音中已經帶了些怨氣,這些年要不是韋玄相從中作梗,就憑世家其他那些隻知道貪得無厭的紈絝草包們,他們兄弟也不至於如此憋屈。
“此人現在就在蕭啟營中。”沈儀華說:“我就跟二大王斷言了吧,此戰你們打不贏,即便攻下尹春城,對你們的來說,結局或許還比不上現在占山為王來的瀟灑痛快。所以,倒不如做你們慣常做的。”
“聖姑的意思是將此人給綁了?”
沈儀華挑了挑眉,道:“二大王要是想和世家做到一張桌子上談,那就得有拿得出手的籌碼,不是嗎?”
孫天霸盯著她看了一瞬,旋即哈哈大笑,“都說楚地巫醫族擅用毒,多謀略,如今看來,聖姑果然無愧傳言。”
沈儀華麵容沉靜,道:“二大王過獎了。”
換了兩盞茶水後,沈儀華起身告辭,孫天霸親自相送,狀似無意地問起:“我聽人說那魏王蕭啟好像對聖姑有些意思?”
沈儀華腳步不停,視線瞥過來,孫天霸動作敏捷地閃開了,嬉笑著求饒道:“我胡言亂語,聖姑莫怪。”
沈儀華輕哂道:“二大王知道的太多了,下次注意。”
待沈儀華一行的馬車走遠了,孫天霸長長舒了口氣,吩咐身邊人:“讓跟著那娘們的人都撤回來,一群蠢貨,才下山半日就被發覺了,再跟下去我非得讓她毒死不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