蕭啟在壽華殿外等了一陣便不耐煩了,靠著廊柱望天望地,門口侍立的小內監隻是打量了他一眼,便被揪了過來。
“你看什麼?”蕭啟凶神惡煞地問。
小內監隻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倒大黴,平白無故瞅他乾嘛!心中暗悔不已,麵上唯唯諾諾道:“回魏王殿下話,奴婢沒看什麼。”
“沒看什麼?沒看什麼你賊眉鼠眼往本王身上瞟?”
蕭啟純粹是閒得無聊拿小內監開涮罷了。前麵傳口諭的內監將他從跑馬場上召進宮,說是聖人要見他,但是一進宮才知道韋玄相在內,又讓他在外麵等。
他不耐煩等人,所以便要找樂子玩兒。
韋玄相由糜芳親自相送,出了殿門便看見蕭啟歪歪斜斜倚著廊柱,指揮小內監雙手抱頭跳台階。他對糜芳笑了下,隨後拱手道辭:“有勞糜大監了。”
蕭啟聽見聲音,轉頭,一張年輕的臉上笑容燦爛,笑著招呼:“韋尚書!好久不見啊。”
韋玄相不由皺了下眉,但旋即便換上了儒雅寬和的神情,走上前行禮,姿態恭敬:“魏王殿下。”
“免了!我送韋大人一程。”
蕭啟抬手向糜芳示意,順勢手臂勾搭在了韋玄相的肩上。他長得高,兩廂一比較,清瘦儒雅的韋玄相就顯得有些像被他拖著走的樣子。
一向板正慣了的韋玄相,即便是在自己府上也要衣冠楚致,袍服潔整,儀態規矩上更是一絲不苟。眼下卻在皇城大內,聖人宮殿門口被這個混賬這麼拖著,勾肩搭背的,他心中反感自不必說,但仍舊給足了蕭啟麵子,微笑著明知故問:“聖人召九殿下進宮,有事嗎?”
蕭啟完全不接他這招,哈哈一笑,側目晲著韋玄相道:“韋尚書何時與本王變得這般生分了,有沒有事你難道不知?還是說你們內閣閒的沒事乾,專門讓你進宮向父皇問安?”
韋玄相也跟著笑,但還是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樣子,回說:“內閣的折子壓了一大堆,閣老連著勞累了幾日也病倒了,所以讓我過來麵見聖人稟報閣中事務。”
“內閣除了李閣老這枚定海神針,還有你韋尚書這位財神爺,天塌不下來!”
蕭啟嬉笑說了句,隨即問:“本王就是想問問尚書大人,讓本王去尹春的事情到底安排的如何了?如果實在辦不到,就乾脆換人吧,本王也能安安心心忙自己的了。”
韋玄相實在想不到他蕭啟能有什麼要忙的事情,出於禮節附和了句:“九殿下辛苦。”
哪知這廝死不要個臉,順勢接話又抱怨起來:“本王當年去西境替父皇巡查守邊疆,好人容易回來清閒幾日,現在又讓我去尹春受罪。玄臣前幾日才送本王幾匹好馬,當下春色好得很,不去京郊跑幾圈實在可惜。”
能把吃喝玩樂的事情說的如此了不起的也就隻有麵前這位了。尹春那邊的形勢已然水深火熱,若非對楚王陳王兩邊都有顧忌的話,聖人八成也不會讓這麼個紈絝去。
韋玄相滿心鄙夷,麵上去絲毫不顯,謙和笑笑,說:“聖人既讓九殿下擔此重任必是看重殿下的才能,口諭已下,斷沒有再更改的道理,況且,聖人這不是傳召殿下了嘛。”
蕭啟麵露疑惑看向他,韋玄相點了點頭,蕭啟便做出恍然的樣子,移開手臂做了個禮,不倫不類的,說:“多謝了,本王這就過去。”
正如聖人這次在賑災人選上無奈選擇蕭啟,他韋玄相選擇楚王也是一樣,都是再無可選。人在麵對眾多抉擇的時候,難免會選錯,但最悲哀的還是選無可選。
待蕭啟的背影消失在壽華殿門口之後,韋玄相整肅了衣袍,邁著不疾不徐的腳步往宮外走去,廣袖輕動,卷起恰到好處的弧度。
*
沈儀華從臨街的一家藥材鋪子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,街市上熙熙攘攘,人頭攢動,來往行人有牽馬的,有推小車的,她雙手對插在袖中行走,小心避讓開挑著擔子的小販,直到在一個賣湯餅的小攤前麵,才停住了腳。
“小娘子,來碗餺飥?”小販熱情地招呼道。
沈儀華點了點頭,踱過去在一條粗糙的木凳上坐了。
蕭啟命人將馬車停在路邊,從窗中望過去,不遠處的人在等著餐食端上來的過程中,隻是安安靜靜坐著,與周圍喧囂熱鬨的人群仿佛隔得很遠,像是垂眸靜聽俗世紛雜的神像,姿態無欲亦無求。
但是蕭啟見過在這副清絕皮相下的麵目。在石府被滅門那晚,他見過她幾近癲狂的樣子,石複死的那晚,她滿身血腥的樣子,還有提到東宮先太子的時候她的失態……
當然更令蕭啟不解的,是她的詭譎手段。
一個自小長在深閨的高門貴女,在家破後能夠僥幸逃生便已經萬分僥幸。忍辱負重涅槃重生的故事即便在說書人口中演繹出來,也是要添加一些神力相助,那是因為普通人難以做到。
所以蕭啟不信,他不信沈儀華能夠在沈家覆滅之後,短短三年就敢一身孤膽來長安城攪弄風雲。
她的背後究竟是什麼人?
兩枚銀針不偏不倚釘在了馬車窗邊的簾幔上,蕭啟不由一笑,見對麵的人等閒自若地望著他,隨後抬手向他招了招。
蕭啟下了車,幾步走過去,及到了跟前,沈儀華也不起身,仰首看他,一雙眼睛像是盈著秋夜霜華的寒月,這般清冷,偏偏又蠱惑得很,柔聲問他:“九殿下帶錢了嗎?”
蕭啟原本要坐下的,但又嫌棄凳子臟,便仍舊站著,居高臨下看著人,笑道:“巴巴叫本王過來,就為這個?”
“不然呢?”沈儀華指了指麵前瓷碗中的餺飥,說:“九殿下也來一碗?”
蕭啟不接話了,示意金保付錢。
身邊立著這麼一尊大佛,但沈儀華卻是自在得很,等小販戰戰兢兢將湯餅端上來後,不疾不徐解下麵紗,拿了筷子便吃起來。
她的吃相很斯文秀氣,蕭啟看著無端想起以前養在皇祖母宮裡的那隻通體雪白的小狸奴,吃東西的樣子也是這樣,旁若無人,慢條斯理的。
就挺乖。
令金保都感到驚奇,自家殿下一向是很沒耐心的個人,這次竟然硬是站在街邊等著這女子吃完一碗湯餅。
一男一女,一立一坐,衣著華貴的公子站等著一位吃餺飥的絕色小娘子。這幅景象雖然不至於說稀奇,但在長安城的街上也並不常見,所以路過的人不時那眼神瞟過來。
蕭啟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挪,高大魁梧的身軀硬生生將專心吃飯的人給擋完了,等沈儀華吃完,他打量一眼,俯下身捏住她精巧的下頜,拿帕子替她擦拭,動作粗魯。
沈儀華不由皺眉,“你做什麼?”
蕭啟將帕子一丟,拈起麵紗胡亂罩住了她的臉,“想吃什麼,本王哪裡給你尋不到。”
沈儀華嗤笑:“九殿下好大的口氣啊,聽著像是狠賺了一筆的樣子呢。”
“賺!賺得很!”蕭啟握著手腕將人拉起來,“本王打算今晚在府上設宴慶賀,請沈小娘子賞臉吃盞酒去?”
“好啊。”
這次沈儀華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。
兩人一道上了馬車,飽食後的小狐狸揣手倚著車壁,偏頭看著蕭啟輕笑。這眼神,蕭啟不敢多看,總覺得像下蠱似的,看一眼,蠱毒深入幾分。他主動開口問:“又從清風巷那邊過來,是做什麼去了?”
“找人啊。”
“找什麼人?”
沈儀華很是坦誠地說:“九殿下金尊玉貴的,驟然去到尹春怕你水土不服,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,所以特意去為九殿下求了個護身符來。怎麼樣,我好不好?”
“好,本王的明珠兒最會疼人了。”蕭啟眼尾挑著輕浮笑意與她調笑一句,隨後道:“清風巷,積善堂,你去找了陳如海?”
沈儀華嘖了聲,陰陽怪氣地說:“九殿下好聰明啊,怎麼這麼聰明呢?還有,你那侍衛成日這麼跟著我,累不累?”
蕭啟死不要臉地還真朝著馬車外問道:“儲義,跟得累不累?”
車外一道聲音,語氣很是恭敬地答:“謝殿下關心,屬下尚好。”
音落,蕭啟便扭頭對沈儀華轉述道:“他說尚好。”
沈儀華瞥一眼,不再說話。蕭啟卻開心了,仰靠著軟枕,六合靴踩著小幾將腿架起來,手指將從車頂懸下來的一個鎏金香球撥的咕嚕嚕轉。
“不用儲義告訴我也知道。”他慢悠悠道:“那積善堂的陳如海是你阿耶的門生嘛,所以才會在給賈巍下毒一事上幫你。什麼醫術了得妙手回春,什麼楚地巫醫聖傳人,都是為你給賈巍下毒做鋪墊,也是為了幫你洗清嫌疑罷了。”
沈儀華看向他,他便抬手擋,邊擋邊說:“彆拿小狐狸眼亂瞄人,本王最受不得蠱惑,你這樣勾著,勾出點什麼來,到時候可彆哭哭啼啼地怨我。”
沈儀華挑了挑眉,隻聽他繼續道:“所以賈巍先前的病症隻是因為服了一些歪門邪道的藥而已,真正致命的還是那管家請你出手後,你當著眾人的麵給他服下的那一顆藥丸。在那場戲當中,賈巍病急投醫,你沈小娘子醫術高明,但唯獨都忽視了最為重要的陳如海。所以事後本王就順手查了一查。”
“九殿下還挺會猜的。”沈儀華淡聲回敬一句。
“瞎猜!就猜中了。”蕭啟得意洋洋笑起來,說:“父皇用陸宴,讚他有一雙鷹眼,現在看來也不行啊,都兩三個月過去了,還在一件案子上打轉。不像本王,你瞧,一猜一個準,你說是吧,小明珠兒。”
“這麼準的話,”沈儀華道:“那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。尹春那邊九殿下自己去吧,祝殿下一路平安。”
“彆,彆!不準,我瞎說的,一點都不準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