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遠鴻身形踉蹌,用球拍撐了下地,才沒跌在地上。天知道,她有多敬畏這項運動,隻要在場上,她幾乎沒有拍頭衝下的時候。
3-1。
即使守住了自己的發球局,容遠鴻也需要破對方的發球局才有拖入搶七的機會,但以岡澤拉斯現在的攻勢來看,她不被破發已經是難事了。
“0-15。”岡澤拉斯得分。
容遠鴻儘力控製著自己的呼吸,不再計算再得幾分會贏會輸,而是尋找改變現狀的方法。
她發球,先是硬頂兩拍,眼看岡澤拉斯馬上要開始調動她,她下蹲,雙膝用力擰動,正手打開角度,快要壓上邊線。
這球線路十分完美,解說此刻有些激動。場內,岡澤拉斯跑動救球,而容遠鴻隨球上網。
容遠鴻不常主動上網,也不喜歡放小球,許多人都猜測是因為她的截擊技術極差,所以不給自己露怯的機會。
實際上並不是。容遠鴻認為,放小球和主動上網都是嚴重受迫時的選擇,如果她的球力略勝一籌,她是不會在多球回合裡主動上網的。
容遠鴻網前截擊,回了個反角度小球,得分。
“Rong's volley is good.(容遠鴻的網前截擊技術很好。)”卡羅爾說道,“The line of this ball is very tricky.(這球的線路十分棘手。)”
15-15。
30-15。
40-15。
3-2。
台下的觀眾吵吵嚷嚷,夾雜著二人的名字,當然,還是岡澤拉斯占優,她成名已久,又來自西方國家,支持者眾多。
90秒休息時間,容遠鴻用毛巾擦了擦汗,說實話,今天的比賽打得她心力交瘁,除了體力下降,她的精神也感到些許疲憊。
零零散散算來,她打了多少年網球?八年,又五年,在技術這方麵,她已經鑽研透了,每個球該怎麼打,她心裡都清楚。
可是當那顆網球真的要彈到眼前時,她卻無力控製它一定朝哪個方向飛回。因為她不能原原本本地按頭腦中想象的畫麵擊球。
人們總是津津樂道“天才”與“努力”,他們在場下總是希望看見有人輕鬆優雅地獲勝,或是努力戰勝天賦,抑或是心態滑坡,造就一場精彩反轉的比賽。
但容遠鴻知道,當她們站上場地的那一刻,她們會變得都一樣,都是舉著拍子準備貢獻一記好球的,網球之神的仆役。
傳說中網球之神降臨的球,則是她們一拍又一拍咬牙尋找、流光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汗才賺來的一個機會,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。
6-4,岡澤拉斯贏下第一盤。
第二盤開始,容遠鴻數次進攻,成功打亂了岡澤拉斯的節奏,她不再能遊刃有餘地調動容遠鴻。
兩記連續的ACE球,讓容遠鴻快速贏下發球局。
在接下來的每一局裡,容遠鴻打得橫衝直撞,有意破壞岡澤拉斯的節奏,解說席上驚呼連連,幾乎沒有停止過。
“Rong's ball is too fierce. Even if she makes a unforced error, she won't let her opponent win a point.(容遠鴻的球打得太凶了。即使她主動犯下非受迫性失誤,也不願意讓她的對手贏一分。)”
安德魯表情興奮,唾沫橫飛:“Yes, Rong has changed the situation now. She is simply a bloodthirsty wolf.(是的,容遠鴻現在改變了局麵,她簡直是一頭渴血的狼。)”
6-6平,進入搶七。
導播的鏡頭照到了羅韞,她正坐在球員包廂裡,麵色略顯凝重,解說適時介紹,這是容遠鴻的教練。鏡頭一轉,是羅韞旁邊的少年,他頭戴鴨舌帽,看不清眼睛,隻能看到他的鼻梁和嘴唇,有些熟悉。
觀眾席上隱隱有議論聲,解說二人笑著打趣,這不正是今年法網黑馬,剛贏了六月中旬女王杯的中國選手江弋行嗎?看來二位中國選手私下交情不錯。
江弋行今年算是名聲大噪,一是他在法網闖進第四輪,成績斐然,二是他的臉在網壇中實在是平地驚雷,自帶憂鬱冷漠氣場加持,將近190的身高,讓人們很難不多看兩眼。
說話間,場上發球倒計時開始。搶七局裡,二人輪流發球,誰先獲得七分,且比對方高至少兩分為贏。
岡澤拉斯若是贏下搶七,就是2-0贏下比賽了。
羅韞盯著容遠鴻發球的背影:“我都想象不到她壓力有多大。”
“她可以的。”
“你說得輕鬆,”羅韞歎了口氣,“還是人老了,我當年在賽場上都沒現在這麼緊張,看自己孩子打球最心疼。”
隻見容遠鴻反手擊球,將其抽出一條大斜線,岡澤拉斯救球不及時,得分。
岡澤拉斯對球場的統治力越來越降,此時此刻,才是真正的勝負五五分。
二人每分緊咬,一路攀至6:7,岡澤拉斯發球,冠軍點。
冠軍點,得了這一分就能拿到冠軍。
也同樣的,如果丟了這分,容遠鴻再拿兩分,比賽就要進入第三盤。屆時前兩盤1-1清零,岡澤拉斯的狀態頹勢一顯,就有可能被容遠鴻翻盤。
岡澤拉斯的發球依舊不留餘地,但容遠鴻這拍接發極為漂亮,正手直線球狠狠砸進底線,岡澤拉斯搶擊球點未遂,隻得被動後退。
容遠鴻再打一拍正手直線,似乎是在赤裸裸地挑釁:對頂,你敢嗎?
岡澤拉斯回球出界,容遠鴻贏下一分,7:7。
直到這一分,羅韞終於鬆了口氣,然後,她開始感慨自己對容遠鴻的信任太脆弱。
那可是容遠鴻,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,那孩子最擅長的,就是乾成所有人認為乾不成的事。
“小行,你是對的。”羅韞喃喃道。
彆人越壓迫她,她越能反製對方。這種毅力、勇氣與智力,就是她一直贏下去的原因。
8:7。
8:8。
9:8。
容遠鴻下蹲蓄力,正手呈現鞭打的動作,任誰看都是一個上旋底線球。然而,下一秒,球淺淺地過了網,便再也不怎麼彈起了。
岡澤拉斯跑動隻差一步,艱難應對,挑高球。容遠鴻其實最喜歡高壓球,因為高壓球動作和發球一樣,她隻需要把它當作自己千萬次發球練習裡的其中一個即可。
她下蹲,沉肩,反弓,抬肘。夏日裡,羅韞叫她肘再抬得正一點,旋即是裁判,“9:7,7-6,Game Rong.”
1-1。
第三盤,是這場比賽用時最短的一盤,容遠鴻以摧枯拉朽之勢,和6-4的比分贏得了這一盤。時間過得太快,她攻得也太快,力求三拍之內拿下一分,以至於當那聲Game Rong再度響起的時候,容遠鴻甚至沒有半點反應。
有一刹那,她以為贏的人不是她,而是岡澤拉斯。她以為還要搶七,她與岡澤拉斯還要再爭奪冠軍點。
可事實就是這樣發生了,在接近傍晚的時間裡,這場費儘心力的比賽結束了。容遠鴻,媒體口中的魔術師、來自東方的神秘少女,年僅十五歲,將衛冕冠軍岡澤拉斯斬於馬下,贏得了2017年溫網青少年女子單打冠軍。
觀眾的歡呼聲排山倒海襲來。容遠鴻整個人脫力了,先是順勢雙膝跪地,怔怔地聽著周圍淩亂紛雜的聲音。緊接著,在閃光燈裡,她低頭親吻了溫布爾登的草場。
她站起身,走到網前和岡澤拉斯握手。岡澤拉斯對她輕輕笑了下,“Congratulations,Rong.”
“You will be an excellent player.”容遠鴻道,這是過去已成事實的,不是恭維。
“This is a thrilling game. There is no doubt that the players on both sides have contributed the top strength of the new era, not only for a long time, but also a combination of fierce confrontation and suprising reversal.(這是一場令人驚心動魄的比賽,毫無疑問,雙方球員貢獻了新一個時代的頂尖實力,不僅相持時間較長,而且集合了激烈的對抗與最大反轉。)”
容遠鴻被工作人員催促著到休息室換衣服,都沒來得及與羅韞和江弋行打聲招呼,隻遙遙同他們二人對視了一眼。
羅韞大笑著,露出潔白的牙齒,大喊著小遠、小遠;而江弋行還是那副淡淡的笑容,微彎著眼睛,翹起的嘴唇開開合合,容遠鴻頓了頓,在鼎沸人聲裡,風似乎送來了他的聲音。
“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。”
後來和江弋行見麵後,他又說了一遍這句話,於是容遠鴻很難再回憶起,她當時究竟有沒有那麼神跡般地讀出這幾個字的唇語。
容遠鴻到休息室裡換上了白色西裝,西裝熨帖,襯得她身姿挺拔,光風霽月。再次踏上草地,她恍惚間覺得不真實。直到那個沉甸甸的獎杯遞到她手上,她才如夢方醒。
左手抱獎杯,右手舉話筒,容遠鴻的右手不自覺地因吃力而顫抖。這場比賽時間太長,她早就犯了腱鞘炎,手指蜷縮的姿勢下,幾近是使不上什麼力。
大屏幕裡,出現了容遠鴻的臉。她的眉目清晰,帶著種力破萬鈞的鋒利氣質,天生的卷發不添一絲淩亂,反而給她帶來種野蠻生長的魅力。
倏忽,觀眾席安靜了下來,他們沉浸在這位新冠軍見血封喉的銳氣中,下意識想要知道她獲勝後會說些什麼。
容遠鴻的聲音低而純淨,談不上多悅耳,卻勝在講話流暢,讓人忍不住凝神聆聽。
“從我第一天看女子網球比賽起,我始終都被告知一句話,叫作女子網球不到最後一秒決不出勝負。人們有很多說法,最主流的是女子運動員心理素質太差,每當快要贏的時候,她們就會崩潰,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打不出自己的水平。”
“可我想說——我想用今天的比賽告訴所有人,網球不僅是一個人的運動,還是兩個人的。並不是岡澤拉斯出現心態問題而輸掉這場比賽,而是我越來越堅定自己要贏的信念,贏得了比賽。”
“這裡是溫網,我夢寐以求站上的球場,老實說,我是帶著不要輸得太慘的目標來打的決賽。可當我擊上那顆網球,我腦子裡隻有一個想法,就是把每一拍都打好,捧回冠軍獎杯,不管對手有多麼強勢,之前的戰績有多麼輝煌。”
“被絕地反擊,從冠軍點到輸掉比賽,不是她們的心理素質差,不是她們過分受情緒控製,也不是女性天生比男性容易憤怒,而是她們對手的心理太穩定,能夠反敗為勝。”
“女子網球運動員,是擅長創造奇跡的一群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