洄夢 在他心裡,我又算什麼人呢?(1 / 1)

無二諾 靈籟嵐 5110 字 10個月前

溫芙休息的破廟遙遙在望,少年溫澈匆匆上前,兩名身著黃衣的葉家弟子正從門內走出來。

一人用布巾小心地擦拭沾了血的衣袖,抱怨道:“那個妖女,竟然敢咬我……”

另一人道:“嘖,還得趕緊處理了,免得少爺等會又回來。”

頭一人滿不在乎:“少爺被老爺關住了,哪能回得來。”

“那可說不準,少爺若是發怒……”

“發怒又如何?溫家的妖女這下子必死無疑了……到明天,少爺大義滅親手刃溫氏妖女之事便會流傳開來……”

“嘖嘖,可惜啊可惜,本是郎才女貌一對佳人……”

“你方才砍的那幾刀怎麼不見憐惜之情?”

“這可不怪我,誰讓她投身在溫家呢。”

少年溫澈如遭雷擊一般定在原地,他渾身顫抖,雙目染上了一層紅色,頭發迅速生長,束發的藍色發帶被撐開掉落,長發一直垂到了地上。

徐澄照道:“那是你身上劍魔的能力?”

溫澈點頭:“不錯。”

“什麼人?”一名葉家弟子瞪著少年溫澈。

少年溫澈仍站在原地,緩緩轉動脖子,渾身關節發出“格格”的聲音。

“哪來的小鬼……”講話的那人朝他走來,走出兩步,便覺身體一陣輕盈,視線天旋地後瞬間黑了。

直到人頭落地,他都睜著眼睛。

從他身上濺出的鮮血如雨般落下,將另一人淋了滿頭滿臉。那人呆立在原地,直到無頭的同伴屍體倒在他的腳旁,才如夢初醒。

不等他有任何動作,少年溫澈便以同樣的方式讓他與頭一人黃泉作伴去了。

徐澄照久久地盯著他,瞳孔微微放大,讚歎道:“真強啊……”

溫澈道:“遠不及你。”

徐澄照一怔,捏了捏他的耳朵,又摸了摸耳下那兩顆墜子,道:“溫澈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

溫澈拍開他的手,氣憤道:“我溫靜流少時成名,可是人人稱羨的天縱奇才,怎麼就淪落到要被人勸慰的程度了!”

徐澄照的視線重新轉回他的過往內,問道:“為何隻有這兩人?”

溫澈搖頭:“當時不清楚其他人去了哪裡,不過後來……我一個也沒有放過。”

少年溫澈一身藍衣被染成了深色,他緩緩抬起鮮血淋漓的手,低頭看了看,伸到嘴旁舔了一口,如遭雷擊一般地怔住了。

身上的異化消失,他無力地坐倒在地,呆坐了片刻才慢慢站起來,邁步向前走去,動作僵硬,仿佛第一天化成人形的妖怪。

那破廟近在眼前。

少年溫澈站在門口,驅動著禦水術洗乾淨身上血腥,又抬手仔細聞了聞,才慢慢踏足進去。

溫芙伏在地上,滿身血汙,如一塊被踩踏過千百次的破布。

“姐姐!!!”

少年溫澈心神被瞬間擊潰,嘶聲叫喊著,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。他最心愛的姐姐頭發散亂,麵無人色,身體的溫度所剩無幾。

“姐姐……姐姐……”

少年溫澈將溫芙摟在懷裡,抬手觸到她的臉,仿佛被針刺了一下彈開。他眉頭皺起,哆嗦著抬起了手。

那隻抖得仿佛要掉下來的手在溫芙的口鼻間停下,少年溫澈身體劇烈地震了一下,一張臉在刹那間變了顏色。

他愣愣地看著懷中的姐姐,仿佛在打量一個初次見到的人,盯著看了許久,又抬起頭來,左右張望了一下,神色中有些茫然。

溫芙雙眼緊閉,麵上像蒙著一層灰,一滴淚珠落到了她的臉上,像墨滴落到清水裡,臉上的臟汙被衝刷開,露出一小塊白淨的皮膚來。

“嗚嗚啊啊啊啊啊!!!姐姐!!”

少年溫澈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慟哭。

他摟著溫芙,哀痛欲絕,哭得渾身哆嗦,頭發散落,眼淚浸透了胸前的衣衫。

嗚嗚咽咽的哭聲像一場淅淅瀝瀝的雨,徐澄照胸口一陣鈍痛,幾乎也要落下淚來。

回憶之外的溫澈雙眼緊閉,兩行清淚從麵頰上滾落,幾縷從額間垂落的散發被淚水粘著貼到了麵頰上,徐澄照替他撥開頭發,晶瑩的淚珠連成了一條線。

徐澄照歎息一聲,仔細地替他擦去眼淚。

少年溫澈哭得漸漸沒有了聲音,雙目仍然淚如泉湧,一連串珠子般的眼淚一顆顆滾落,滴到他的衣服上、摟著姐姐的雙手上、姐姐的臉上。

他摟緊了溫芙,頂著一臉淚水仰起了頭,雙目通紅,目光像是望到九重天外,哀求道:“不要……不要帶走我的姐姐……”

少年溫澈仰頭呆望了一陣,抽抽搭搭地哭了片刻,又低下頭去,盯著溫芙看了許久,扯著嘴角低笑了一聲:“嘿嘿……姐姐,我跟你說,那次你睡著了,是我偷偷在你臉上畫圈圈,害得小羽挨罵了……”

他摸索著自己的衣服,撕下最乾淨的一塊,輕輕地替溫芙擦臉,口中喃喃道:“姐姐……姐姐……”手抖個不停,始終無法替溫芙擦乾淨臉上的血痕,捧著溫芙的臉,試了又試,最將那塊布撕碎,捏緊拳頭咆哮道:“姐姐!!!!”

他將氣息全無的溫芙安穩放好,在地上布下法陣,咬牙切齒地割開了右手手腕。

鮮血一滴滴流入陣中,少年溫澈渾身不住地顫抖,嘶啞的喉嚨裡發出一陣陣晦澀難懂的咒語,黑色的霧氣從陣中向四周彌漫開來。

回憶之外的溫澈哽咽著開口:“見羽曾教過我‘回神凝魂術’,也就是世人口中的‘起死回生之術’,那是將臨死修士的元神凝到某種器物上的法術。可那時並沒有什麼強大的器物能讓我保住姐姐的元神,我隻能動用魑棽卷上的禁咒,將她……”

他低下頭去:“當時彆無所求,隻想姐姐能醒來。”

隨著少年溫澈的頌咒聲,陣法之中的溫芙一頭青絲逐漸變為白發,少年溫澈替自己止住血,瞪著一雙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陣法中的姐姐。

隻見溫芙的指尖輕輕動了動,少年溫澈欣喜若狂,慌亂地放下衣袖,遮住傷口,低頭蹭乾淨眼淚,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,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。

陣法中的溫芙緩緩睜開雙眼,少年溫澈趕緊上前扶著她坐起,顫抖著喊了一聲:“姐姐!”

溫芙轉頭看著她,眼中流露出不解,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,少年溫澈麵色一僵,呼吸都滯住了。

溫芙看了他許久,眨了眨眼,兩行淚水從臉上滾落。她緩緩抬起雙手,兩手在空中慢慢地比劃著。

徐澄照問道:“怎麼回事?”

“這是手語。”溫澈吸了吸鼻子,“以前溫家有個啞仆,我們姐弟四人都曾跟他學過一些。”

少年溫澈重複著溫芙的意思:“你要……讓我,活著?”

他皺眉問道:“姐姐,你怎麼不能說話了?”

溫芙雙目含淚,緩緩張開嘴巴,本應該是舌頭的地方空空蕩蕩。

少年溫澈又驚又怒,顫抖著倒退幾步,跌坐在地,放聲大哭。

毫無預兆地,一場暴雨蓋地而來。

風暴席卷了整座空明山,雨勢比之前更加猛烈,山間萬物被遮掩在白色的水簾之後,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。先前見雨勢停歇,走出亭外的修士被澆得如同落水的家禽,又罵罵咧咧地跑回六角亭裡。

嘩嘩的雨聲不絕於耳,像無數根裹挾著狂風的鞭子席卷大地,打在溫澈回憶裡的破廟外,打在二人身處的溫氏彆院的屋頂上,也打在徐澄照的心頭。

溫澈神色漠然地望著麵前的火堆,低聲道:“我心情不好。”

徐澄照將那隻抓在掌心的手握得更緊了。

在溫澈的回憶中,溫芙拖著身體爬到少年溫澈的身邊,他這才發現,姐姐的雙腿也已經折斷。溫芙用瘦如枯枝般的手捧著弟弟的臉,待他情緒平複後,為他拭去淚水,慢慢比劃著手語。

“不要哭,姐姐陪著你。”

“我會保護你。”

“你一定要活著。”

少年溫澈哽咽著點頭,摟著溫芙哭得渾身發抖,幾近昏厥。

回憶中的景象慢慢消散,溫澈垂下眼睛,低聲道:“那之後,見羽帶走了姐姐,溫如也由他撫養。葉勝被留在葉家,我孤身一人到了歌山,遇見了你。”

徐澄照點頭:“嗯。”

“那時因我的冒險之舉,姐姐得以用凶屍的模樣現世。這麼多年來,我和見羽一直在找尋讓她複原的辦法,可惜……”

徐澄照問道:“你的二姐呢?”

溫澈長歎一口氣,道:“我二姐閨名一個‘嫣’字,及笄之時爹為他取字‘言笑’。她與當年上門遊學的蘇家二少爺情投意合,遠嫁桪州蘇家,自溫氏滅門的十幾年來,我和見羽一直都在打聽她的行蹤,卻始終下落不明。”

眼淚靜靜滑過臉龐,溫澈輕聲開口:“嫣姐姐長我四歲,從小便養尊處優,是全家人寵著的掌上明珠。她平時最愛笑,也最怕疼,若她已不在人世,隻希望不曾遭遇過痛楚和折磨。”

“嫣姐姐有一雙巧手,會做各式各樣的點心菜肴,我的廚藝便是從她那裡學來的。她平時也喜歡自己做一些金玉首飾,我的那根白玉蝴蝶簪子,便是她親手做的。”

徐澄照一怔,拔下溫澈為他束發的白玉簪遞還給他,溫澈接過那根簪子,輕輕地撫摸上頭的蝴蝶。

他眼睛紅紅地望著徐澄照,聲音有些沙啞:“好了,都說完了……好久不曾流過這麼多眼淚了。”這些過往,當初二人同在歌山共度的歲月裡,他也不曾對徐澄照透露過半分。

簪子上那隻蝴蝶翅膀輕顫,在徐澄照心中扇起一陣微風,他將簪子插到溫澈發間,順勢將他頭上的梳子摘下,放進自己懷中。撫上溫澈哭得泛紅的臉,輕輕抬起他的下巴,以指腹拭去流到腮邊的淚珠,柔聲道:“十七,我會一直陪著你。”

他看了一眼葫蘆,又把視線移到那張可憐巴巴的臉上,認真注視著溫澈濕潤的雙眼:“也會和你一起,保護你的姐姐。”一字一句,堅定虔誠。

溫澈睜大眼睛與他對視,神色中隱含期待,徐澄照有些茫然無措,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要說。

溫澈帶著淚珠的臉上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,用衣袖蹭了蹭臉頰:“你可要說話算話。”抓過徐澄照的手,手指在他掌心仔細寫下一串咒法,抬頭看他,“記住了嗎?”

徐澄照握了握手心,閉上雙眼,那些咒法隻字不差地浮現在他的腦中,睜開眼睛點頭道:“記住了。”

溫澈道:“方才我驅使的這門顯露過往的術法名為‘洄夢’,是我娘最擅長的術法。”

徐澄照有些遲疑:“這是你娘教你的術法,我也能學嗎?”

“你救過我的命,當然能學。”溫澈毫不在意。

徐澄照心灰意冷,難道我沒救過他的命,他就不會對我這麼好嗎?若沒有那“救命之恩”,在他心裡,我又算什麼人呢?

他有沒有還教過彆人這樣的術法?

懷裡那把梳子,突然開始變得比麵前的火堆還要滾燙了。

“再說了,”溫澈隨手抓過一根木棍,撥弄著麵前半明不滅的火堆,又添上幾塊木頭,轉臉看向徐澄照,“我和你同生共死這麼多年,難道還能再分什麼畛域嗎?”

同生共死這麼多年……

徐澄照心中愁緒蕩然無存,將“趁溫澈不注意把梳子扔進火中燒了”的想法拋之腦後,從他手中拿過木棍,點頭道:“嗯!”

外頭雨聲漸歇,變得微不可聞,溫澈又拿出那支黃金箭在手中把玩,思索一陣後,掏出了溫如給的半塊玉佩,冷不防見到麵前的火光已經快燃到房梁上去了。

他製住徐澄照繼續添柴的手:“好了好了,夠了夠了。”

徐澄照一張俊臉被火光照得通紅,神采奕奕地點頭:“嗯。”

溫澈輕笑一聲,一指戳上他的額頭:“怎麼傻乎乎的,你從前雖不懂事,可不像這麼木頭木腦的。”拿出一張黑色旗子,將那半塊玉擺上,低聲念誦起咒語來。

徐澄照被戳得往後一仰,溫澈耳旁兩顆被火光照成深色的墜子發出“嗒”的一聲,聲音落到了他的心底。他盯著溫澈眼底抬高的淚痣,若有所思:我從前不懂事嗎?

二人身側湧出一團黑霧,往四周彌散開,一道鬼氣森森的人影從霧中走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