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。
長笙也看到了衝上雲霄的鳴鏑,那刺目的紅光在漆黑幽暗的天空綻開,像是閻王的鐘聲敲響,回蕩在煙雨城。
“長笙娘子!南山渠的堤壩垮了!”
突然,一個侍衛從遠處狂奔來,在風雨中狂喊。
這聲如一道驚雷一下子劈中眾人,周圍頓時慌作一團。
南山渠是城中最大的水渠,也是農田的灌溉渠,自南山山頂發源,流向農田。暴雨造成水位暴漲,衝垮堤壩,很快便會從山上一泄如注,淹沒這些農田,甚至很有可能引發洪水,淹了煙雨城!
長笙指尖微顫,暴雨已讓她渾身濕透,狂風呼嘯,她渾身冷得已喪失知覺。
長笙努力控製自己不住發抖的身體,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沉穩篤定,此刻若是連她也顯露懼意,百姓定會人心惶惶,群龍無首。
“乘月,你帶著一隊人將這些裝車的麥子運到地窖,越快越好!”
長笙揚聲喊道,聲音洪亮有力。
所有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,眼巴巴地看著長笙,不知為何,他們對這個雨中飄搖的嬌小娘子充滿了信任。
乘月遠遠應了一聲,畜力車緩緩駛動,頂著狂風暴雨朝著城主府艱難前行。
長笙掃了眼田裡七零八落的麥子,她決定先放棄這些麥子。
“大家帶好鐵鍁!跟我上山修壩!”
長笙吼了句,從地上拎起一把鐵鏟就率先朝南山奔去。
人們撿起農具烏泱泱地跟在她身後,鐵鍁不夠,有拿鋤頭的,有拿鐵耙的,隻要能挖土,通通都拿著,就連素來嬌弱沒乾過農活的東山侍女們也拿起鏟子,抽噎著跟長笙上山。
雲歸穀是她們的家,是她們從生下來就沒離開過的地方,無論暴雨多麼凶險,她們拚了命也要守住家。
——
沉昀下了山,尋到鳴鏑升起的地方,正是一處醫館。
淩煙已派眾多星月衛將此處包得密不透風,中蠱嚴重的百姓通通被送來醫館看管起來,以防傷及無辜。南山藥王閣的醫師全都聚集此處,藥王也在其中。
淩煙和藥王正焦頭爛額時,沉昀自門外大步走來。
藥王眼睛一亮,吆喝著:“來的正好!”
淩煙聞言轉身看去。
門外那一襲黑色狐裘的清瘦郎君頂著鬥笠,蒼白著臉,向內舍趕來。
淩煙愣了愣,急迎上去:“城主,您怎麼下山了?”
沉昀擺了擺手,示意自己無礙,他掃了眼擁擠喧嚷的醫館,痛苦哀嚎的百姓躺得七橫八豎,有的身體乾癟如枯骨,有的麵色慘白奄奄一息,有的七竅流血雙目暴突,還有的疼得滿地打滾。
淩煙咽下擔憂,低聲稟報著:“蠱毒發作最嚴重的百姓都在此處,隻是這些症狀千奇百怪,我們一時間無法判定是什麼蠱。”
一隻乾枯如柴的手突然死死抓住沉昀的腳踝,力道大的驚人,絕望嘶啞著:“救救我!救救我吧!”
淩煙一驚,連忙去扒那隻枯手,冷喝道:“不得對城主無禮!”
那枯手如同鐵爪一般緊抓不放,越攥越緊,沉昀的腳踝都被他攥得微微變形。
沉昀緩緩俯下身來,細細查看腳邊這個乾瘦的男子,修長的手指在他身上某處輕輕一彈,那枯手立刻像被卸了力,鬆軟下來。
沉昀烏黑的瞳仁盯了會兒,忽然開口道:
“百部,天南星,透骨草,半夏,烏桕葉。”
“啊?”淩煙一臉茫然地看著沉昀,瞪大的圓眼中滿是清澈。
沉昀側頭靜靜看他,黑眸幽幽。
藥王一巴掌呼上淩煙的腦瓜子:“愣著乾什麼!去抓藥!”
淩煙轉過彎來,跳起來飛奔去藥材庫。
藥王一臉嚴肅,樹根般遒勁盤旋的眉毛豎起,他摩挲著濃密的胡須:“這些草藥隻能消弱蠱蟲生機,緩和症狀,不能根除體內的蠱蟲。”
沉昀扶著膝蓋緩緩起身,輕聲道:“這些蠱蟲很聰明,知道鑽到不同的部位,以此迷惑醫師診治,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如何解蠱。”
他慢慢轉動眼珠,朝門外喚道:
“進來。”
他聲音不大,掩在這茫茫風雨聲中顯得有些纖弱,但卻生生震入淩雲的耳。
淩雲咬了咬唇,垂著頭慢慢從門外走進來。
藥王饒有興趣地看了看眼前這個渾身狼狽濕透的星淩衛,又看了看麵無表情的沉昀,一臉興味。
沉昀冷瞥了她一眼,“前日祭神節剛過,城中就染了蠱毒,如果我沒記錯的話,每年的祭神節都是你負責的,”他頓了頓,聲音沉了幾分:“給你一日時間,查出下蠱之人。”
淩雲連忙抱拳應聲。
“完得成減罰,完不成,”沉昀薄唇輕啟,輕輕吐出鬼魅般幽冷的幾個字:“就去北山靜雪獄呆著。”
藥王聞言嘶了一口冷氣,震驚地看著沉昀。
北山靜雪獄。那可是最折磨人,最可怕的牢獄。
——
暴雨衝刷著稀薄的土壤,裹挾著無數泥石草木衝下山,南山渠的上遊已經被暴雨充斥,咆哮著衝擊剛剛壘高的堤壩。
“大家加快速度!”
長笙吼了一嗓子,即使帶著草笠,暴雨還是從縫隙中衝進來,淹的她睜不開眼。
堤壩一次次加高,但又被暴雨衝開,反反複複,把所有人都累得精疲力儘。不過好在止住了下遊的水勢,不至於讓下遊的水淹了農田。
眼看著上遊的水越漲越高,可剛剛壘上去的土又鬆軟無力,很難抵抗上遊的衝擊,長笙有些一籌莫展。
要是能再多些人手就好了,能夠一邊壘高,一邊加固。
長笙正想著,忽聽不遠處一聲驚喜的喊:“有人來了!”
長笙一愣,忙聞聲望去。
山下奔來一群帶著鐵鍁的玄衣束甲男子,像是星月衛。
眾人歡呼起來。
長笙望見為首那郎君一身黑色狐裘,身形瘦削,她心頭一緊。
隻是那郎君帶著玄色寬大鬥笠,掩住了大半麵容,長笙看不真切。
待到那群人上了堤壩,長笙才扔了鐵鏟,朝他奔去。
星月衛迅速散入人群,幫助農民們加高堤壩。
為首那郎君四處慌亂地張望,像是在雜亂的人群尋覓誰的身影。
長笙撥開擋住她視線的一個又一個人,倏地猛紮進他懷裡。
沉昀被她撞得一愣,隨後將她裹進狐裘,緊緊抱住。
長笙渾身發顫,狐裘裡是來自他的暖意,長笙將頭埋進他的脖頸處深吸了一口,暖暖的茶香暈在肺腑,長笙才緩緩仰起頭,微微鬆開了他。
沉昀麵色如雪,嘴唇被凍得青白,眸中已褪去了赤紅,恢複了波瀾不驚的幽黑。
長笙撫上他的臉,有些心疼道:“你不好好呆在尚雲軒,下山做什麼?我和淩煙會擺平這些事的。”
沉昀垂了垂眸子,唇邊淺笑:“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被暴雨衝走。”
“都什麼時候了,還開玩笑。”長笙嗔道。
沉昀摟著她的腰,暗暗給她輸了幾縷內力取暖。
“山下的分渠我已派人鑿開,又挖了許多水溝,引到穀外,即使堤壩被衝垮,煙雨城的損失也能降到最低。”他溫聲道。
長笙點點頭,轉身看向正在加高的堤壩。有了星月衛的加入,堤壩很快就高過了上遊的水位,眾人又加固了一番,將咆哮的暴雨牢牢擋住。
煙雨城守住了。
曆經一天一夜,暴雨終於平息,雨後的煙雨城百廢待興,被雨水衝壞的房屋,被狂風折斷的樹乾,街道上四零八落的雜物。雖然死傷不多,但對百姓造成了很大損失,沉昀將西山所有星月衛都派下去,幫助百姓重修房屋。
煙雨城的天空雖然恢複了以往的平和,可陰霾仍將其籠罩其中。
......
長笙淋了雨,回到尚雲軒就開始覺得有些惡寒,她把自己埋在被褥裡悶了一頭汗才覺得頭腦清醒了些。
蠱毒發作的百姓越來越多,也不知此事沉昀如何處理的。
長笙暗想。
她心中憂慮,翻來覆去睡不著,即便她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了。
長笙乾脆披衣下榻,推門而出,沿著長廊慢慢走向沉昀的住處。
尚且隔著半條廊,長笙便遠遠聽到一陣哀嚎,還有皮鞭撕裂空氣的尖銳聲音。
長笙蹙眉,腳下步伐快了些。
房門是敞開的,長笙一踏進屋子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。
沉昀斜靠在椅上,神色淡漠,手中茶盞輕晃。
地上伏著一個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,看著像是城中普通百姓,他後背被鞭子抽得皮肉綻開,血淋淋的一片模糊。
一旁執鞭的正是淩雲。
“住手!”
長笙揚聲道,她衝上前一把握住淩雲的手。
不知為何,她看見鞭子抽打出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頓覺反胃,鞭子尖銳的響聲落在她耳中更為刺耳,甚至讓她心頭漫上懼意。
長笙凝眉,不解自己這懼意從何而來,但她還是製止了淩雲的施暴。
“長笙。”沉昀見她到來,唇角漫開笑意,起身向她走來,將她拉到身側,離那滿地血水遠了些。
“你為何打他?”長笙問。
“等會再跟你解釋。”沉昀笑了笑,行至那中年男人麵前緩緩蹲下,唇角的弧度漸漸冰冷:
“你現在隻有兩個選擇,第一,說出主使,我保你在穀外的妻兒無恙;第二,我先殺了你,再殺了你的妻兒。”
他聲如寒冰,聽得人骨頭發涼。
長笙眼神複雜地看著沉昀,沉昀極少在她麵前露出這樣冷戾的一麵。
地上那人艱難地抬起頭來,恨恨地瞪著他:“我怎麼知道你說話算話?”
沉昀淡淡地垂下眼皮,俯視著他:“你隻能相信我。”
那人發出“桀桀”的詭異笑聲,在這空蕩的屋子裡回響,長笙頓覺得有些瘮得慌。
那人滿口是血,咧開嘴笑看著沉昀:“我隻是一個無辜百姓,想來煙雨城過個安逸日子,城主大人身為一城之主,連一個小小平民都容不下,心胸之狹窄,當真和那姓魏的一路貨色,你們都是一樣的虛偽狡詐,表麵一副善人的嘴臉,其實暗地裡恨不得直接把人抓來養蠱......”
他的話戛然而止。
沉昀以掌按住他的天靈蓋,稍稍一施內力,那人便永遠閉上了嘴。
沉昀掌下慢慢流出一條紅。
長笙驚愕地看著眼前一幕。
“你把他殺了?”
長笙顫聲問。
也許是第一次目睹死亡,長笙像是被釘在了原地,失了魂似的看著地上那人身子緩緩變得綿軟,那人眼睛還瞪著,含著沒來及釋放的恐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