丫鬟們的房間本就不大,此時也隻有小翠磕頭的聲音,因此莫母不大的聲音得以被在場的人清晰聽見,葉忘營站在門口沒動,莫父莫母的注意力被轉移,他得以放鬆下神情。
江月照手一僵,視線往下,看到小翠脖頸下通體透黃的玉石,沒有靈力,平平無奇,上麵刻著一個小字,意。
阮傾意的意。
隨著江月照的躬身彎腰,一直藏在衣服裡的玉佩也從領口落了出來。
上麵刻著,憐。
從形狀與材質上看,確實一般無二。
江月照姿勢沒變,依舊彎著腰,手輕柔地撫摸著小翠的後背,可以輕易感受到小翠脊背的單薄與脆弱,仿佛她一用力,就能把小翠輕易摁倒。
江月照不是不想動,屬於莫生憐的身體突然不受她的控製,此時她隻是一個被禁錮在這具肉身裡的遊魂。
莫生憐直起身子,看向往這邊來的莫母,又望向遠處的趙越池,道:“趙哥哥,我記得每天這個時候趙叔叔不是要考你功法嗎,你快去吧。”
莫父莫母這才反應過來,這些事情,還不是趙越池可以知道的。
葉忘營朝莫父莫母作揖,臉上再揚起一抹僵硬的笑,離開了莫家。
莫生憐又把小翠扶起來,替懦弱的丫鬟把頭發撫至而後,細細端詳著她的臉。
江月照困在她的身體裡,隻覺這輩子沒這麼仔細看過一個人的臉。
小翠兩邊略微不一樣大小的褐色眼睛,塌陷的山根,薄薄的嘴唇臉上塗抹了脂粉也消不掉的凹凸不平的麵瘡,與長期被磋磨的軟弱氣質。
居然有點神似莫父莫母。
江月照在鏡中隻見過自己的臉,但修仙之人容貌大多端正,莫父莫母長相不算驚豔,但組合在一起也算是儀表堂堂,想必莫生憐也差不到哪裡去。
而小翠,大概是繼承了莫父莫母五官的缺點。
其實就是普通的一張臉,若是小翠笑一笑,還能道一句清秀,但此時此刻卻麵目可憎。
莫生憐知道自己有一個失散多年的妹妹,每年新元,爹和娘總要感慨幾句,她聞著清玄宗罕見飄蕩的食物香氣,也跟著傷感,若是妹妹還在就好了,她們可以一起學習術法。
可現在,莫生憐的腦子裡閃過很多東西,最後她笑著撫摸小翠生瘡留膿的臉。
她這輩子都沒摸過這麼惡心的東西。
心裡想的是,你拿什麼和我爭?
莫生憐道:“爹爹,娘親,這好像就是妹妹,能不能讓她和我住?我想補償她這十多年來受的委屈。”
緊接著,就是修煉了一百多年的金丹期修士淚流滿麵,為懵懂的小翠介紹身世,讓姐妹們以後互相扶持的俗套戲碼。
深夜,安頓好小翠之後,丫鬟們幫莫生憐把頭上的金釵首飾放到桌子上,莫生憐揮手讓丫鬟們退下,竟是開始修煉起來了。
身體的掌控權逐漸回到江月照手裡。
整個宅邸的隨著莫生憐的休息而靜謐。
修煉本就要求安靜的環境,莫生憐宅邸又那麼多人,莫父莫母便禁止丫鬟小廝們在莫生憐休息時隨意外出走動。
本是為了給莫生憐提供一個更好的修煉環境,這下卻便宜了江月照,她抬腳,悄無聲息走出去,牽走一隻仙鶴,往清玄宗深處飛去。
仙鶴不久後落地,是一處簡樸的小屋,院子不大,栽種著竹子,錯落有致,風一吹,竹葉嘩嘩響著,處處充滿巧思。
江月照上前幾步,敲響了門。
“在嗎?是我。”
不過片刻,木門吱吖一聲就開了。
來著身姿挺拔而高大,身著素白裡衣,墨發全數放下,鳳眼低垂,顯出幾分柔和來,是葉忘營。
江月照去拉他袖子,在竹林中間的亭子坐下。
她有些苦惱,向來是笑著的臉此時皺成了一團,向葉忘營講述了他離開之後發生的事情,道:“我覺得阮姐姐的心結或許不是什麼難以忘懷的情緣,而是親緣。”
弱小的孤女隨身帶著信物,半生顛沛流離也牢牢把黃玉係在脖間,表麵和善的姐姐與溺愛姐姐的爹娘。
丫鬟小翠本以為是遇見了可以依賴的家人,卻不想是真正進入了修真界最弱肉強食的宗門清玄宗。
葉忘營不語,默默等待江月照下半句話。
江月照接著說:“可我不想對阮姐姐那樣。”
在莫生憐回歸身體的半天裡,腦子裡儘是些陰暗肮臟的想法。
“忘魂丹消滅不了阮姐姐的記憶,一是因為她元嬰期的修為,二是因為或許這樣的方法是無效的。”
忘魂丹是直接將阮傾意識海中的這段記憶摧毀,可阮傾意吃了不知道多少顆,依舊不斷回想起,並且副作用越來越大,逼得阮傾意需得不斷縮短服用忘魂丹的時間。
而江月照消除記憶的方法,先是需要知曉這段記憶的具體內容,再將記憶吞噬,憶妖能對記憶操作更精細,毀壞地更徹底,副作用也更小。
但直接地摧毀,對阮傾意並不管用。
治標不治本。
江月照低眉沉思,她想問題時會不自覺皺緊眉頭,雙手絞緊,若是習慣了往常慣常笑言的人,根本不敢打擾。
一盞茶突然遞到她唇邊,讓江月照下意識就著喝了一口,持茶人手指修長,茶杯又實在小,喝茶時嘴唇除了冰涼的茶沿,還碰到了溫熱的手指。
於是持茶人手一抖,茶杯的水便灑在了她的身上。
江月照回過神,她看著領口處的濡濕,頰邊酒窩又現:“葉忘營,你抖什麼?”
說罷,江月照不需要葉忘營回答,便自行用靈力烘乾了,她杏眸發亮,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。
“葉忘營,你先不要攻略阮傾意了,我有彆的想法,不知道能不能實踐。”
江月照端起茶盞,將茶一飲而儘。
“我們可能需要在這裡再呆久一點,既然是我連累你進來的,阮傾意五十年的記憶,我會分你一半。”
葉忘營望向她,本就深的眸色在夜色的掩映下更加深邃,剛剛被江月照碰過的手指無意識握緊,問:“怎麼分?”
“九轉魂很好用,我僅僅是進來的時候想了一下你,你就進來了,叫它把二十五年的記憶轉化為靈力,應該也能有不少吧。”
葉忘營鬆開手指,隻覺得柔軟的觸感還停留著,他隻聽到了前半句。
江月照在想他。
江月照還在說著話:“隻有憶妖才能長時間在他人的識海沒有損耗地呆著。”
“你是築基期修士,阮姐姐是元嬰期,呆在她識海的時間的時間一長,對你會產生不可預估是傷害。”
“唯一的方法就是和我多呆一會,染上我的氣息,讓識海誤以為你也是憶妖。”
“所以我準備一晚上都和你呆在一起。”
兩人都坐著,月光灑下,將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。
葉忘營可以完全將江月照收攏住,他眉目冷淡,似乎剛剛那個手抖的人不是他一般,問:“可有快點的方法?”
“自然是有的,我倒是能接受,但你恐怕不喜,牽手,擁抱這些肢體接觸都可以,而且效果更好也更快。”
江月照不是沒有牽過葉忘營的手,修真界也沒有男女大防,打鬥時不論性彆,都是真刀實槍,拳拳到肉。
更何況她和葉忘營是摯友。
隻不過葉忘營天天冷著一張臉的,也不像是個會願意這樣做的人,江月照覺得就這樣坐一夜也挺好的,效率低點就低點,朋友開心最重要。
她說完話,又給自己倒了一盞茶,天邊的月亮又大又圓,微風穿過竹林,簌簌作響,加上有葉忘營在身邊,格外愜意與靜謐。
恰好她在明心峰的庭院也是竹林,回去可以多在那待一會。
她是個閒不住的性子,安靜了沒多久又開始找葉忘營說話,一扭頭,卻看見青年眼眸幽暗,已經看她好一會了。
猝不及然落進一個溫熱的懷抱裡,耳邊是葉忘營說話的氣息與聲音,青年聲音有些發啞:“沒有不喜。”
江月照短暫愣怔,身軀的相貼隻是一瞬,葉忘營很快轉為虛摟著她,冷梅香鋪天蓋地鑽入鼻腔,存在感極強。
好吧。江月照不得不承認,失憶的憶妖除了她的婉婉師姐,就再也沒有和人擁抱的記憶了。
憶妖的本能讓她嘗試記憶每一種新奇的感受,她僵硬的身體慢慢軟化,右手撫上摯友的挺拔的背部,不自覺回憶起莫生憐為阮傾意拍背的動作,並加以實踐。
之前覺得麵對摯友,至少可以遊刃有餘,可熱意後知後覺卻漫上臉頰。
很奇妙,江月照將感覺記住,再身體稍微後傾,又恢複到虛攏的動作。
沒有看到葉忘營準備回抱的手僵在半空。
江月照道:“這樣的話,一刻鐘就好了。”
葉忘營又問:“是接下來都不用了嗎?”
江月照搖搖腦袋,發梢掃在葉忘營頰邊。
“你平日裡多和我呆在一起,隔日擁抱便可。我想想能不能給你些我的東西,這樣便不會這麼麻煩了。”
“好。”葉忘營回她。
狹長上挑的鳳眼垂下,不用轉頭看江月照的臉,便能在腦海裡描摹出少女臉上的五官起伏。
月色醉人,心底比火焰還灼熱的東西升騰而起,又被他按下,他知道自己很卑劣。
知道江月照隻是拿他當朋友,卻憑借此懷抱著汙濁的心靠近,索求更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