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見元昇回來的消息,杜初月表現得很平淡,放下茶杯,應聲道:“知道了,容我換身衣服就來。”
清風徐,日光斜,滿桌的茶香,紫藤樹的樹影投在灰石桌上,正悠悠地晃動。
她瞧了瞧,起身去屋中換衣。
杜初月跟隨侍女到了東院,未進主屋便聽見裡麵傳來的說笑聲。
除了老夫人二夫人、元桀夫婦、庾家父子似乎也在,當然其中聲量最高的當屬元昇,他正在繪聲繪色地講述和庾聞謹是如何在黑風寨脫身的。
“他見孤要碰那山寨之人給的酒臉,嚇道:‘他們的酒你也喝!’孤隻答他,‘有好酒為何不喝?’”
午後的光透過門前薄如蟬翼的綠紗傳過來,屋中人的身影朦朧。
杜初月自屏風後走出,元昇的話語一頓,抬眸朝這邊望來。
他束著簡易的馬尾,衣衫略微鬆散,手臂上纏著包紮傷口用的紗布。
“來了啊。”老夫人招呼道:“快過來坐吧,聽聽昇兒講他們這次的奇遇。”
“是。”
杜初月斂著眼睛走了過去。
元昇看她一路走到老夫人身邊落座。
杜初月身子明顯養好了些,想來他不在,日子倒過得更順心。
他不緊不慢地挪開目光,繼續剛才得話題。
“後來呢,孤就略施小計讓他石家二兄弟反目成仇,孤與阿謹才成功脫身。”
張環原本聽得津津有味,聽見這個過於省略的結局,不由奇道:“這就沒啦?”
“沒啦。”
“你這傷是怎麼回事?”
元昇看看那傷,一時間沒有作答。
反是庾卓站起身說:“此事我已聽犬子提過,多謝世子當日對犬子舍身相救。”
原來元庾二人帶著石虎衝出重圍之時,元昇曾替庾聞謹擋過一刀,那纏著紗布的傷口便是這麼落下的。
庾卓勢要行禮道謝,元昇趕忙攔住他,“庾世叔快彆折煞孤,此行孤與阿謹不過互相照應。”
庾卓麵上一訕,他素來對元昇沒有什麼好臉色,說這兩句好話已是不易,再多確實是兩頭尷尬。
庾卓表情複雜地點頭,屈身坐了回去。
此行元昇收山賊,治奸商,解決了軍馬費用緊缺之急,一舉三得,就連素來輕視他的庾家父子也客氣了幾分。
此等春風得意之時,元桀就不能像他夫人那般隻當故事聽了。
元桀皮笑肉不笑,“二郎此行不僅替杜娘子報了遇險之仇,竟還得了份走私鹽商的名單,當真是一場奇遇。”
元昇擺手回應:“運氣罷了。”
“隻怕少有人有二郎這般的好運。”
元桀瞧向庾聞謹,“庾小將軍你素來誠實有信,依你所看這次是裡應外合較多呢,還是偶然成分較多呢?”
這話看似無意,實則句句將元昇杜洵父女置於不義,言下之意這一切是杜家父女做局,與黑風寨裡外勾結,好幫元昇在雍州樹立威信。
庾聞謹道:“大郎君這是何意?難道你認為我們在黑風寨命懸一線竟是做戲給旁人看嗎?”
元桀見庾聞謹維護元昇,當即笑道:“庾小將軍多心,某隻是認為若二郎真有如此計謀,不若現在證實,畢竟當初二郎在軍馬和修葺陵墓之間可是選了後者。”
言下,若此前種種皆是元昇的計策,那麼他就是與黑風寨的賊人勾結,若非那麼他籌集軍馬費用隻是走運,並不能洗刷此前與軍營產生的嫌隙。
好個元桀,當著老夫人的麵就敢如此。
他仗著張家的財力以及軍中的支持,在王府竟絲毫不知收斂。
杜初月看眼元昇,他還保持著那副毫無所謂的模樣。
“說是走運,兄長又何必多心,至於軍營怎麼看孤,孤可管不著,孤自來好美酒與美人,這些軍營裡可都沒有!”
“胡話!”元老夫人訓斥,“你就該跟庾世叔去軍營裡操練一番。”
庾卓拉了拉嘴角,不以為然的模樣似乎是在想,這世子沒正經多久就暴露本性,剛才那一拜真不該給他!
這頭張環並沒有意識到方才那番對話間的刀光劍影,隻覺著故事沒聽儘興,纏著元庾二人要他們多講一些。
元昇隨口應付,吵嚷聲中,老夫人壓低聲音問杜初月,“你呢?可有什麼要問昇兒?”
“我?”
杜初月腦中一片空白,抬起眼,卻和元昇的目光不期而遇。
他臉上好整以暇,眼中興味盎然,似乎也想看她會作何表現。
以她的身份的確該說些關切的話,可被那種目光注視著,杜初月連順口編造都不願。
元昇嗅到她那不願巴結討好甚至厭惡的情緒,反而有種異樣的愉悅。
許是見她為難,郭禾解圍說:“老夫人又何必叫現在問,他們有什麼話自然是在人後去說。”
“說的是。”
老夫人笑得心照不宣,杜初月應也不是,不應也不是,索性低下頭掩飾。
今日元昇和庾聞謹歸來,元老夫人打算在東院設宴為他二人接風洗塵,隻是元昇沒吃多少就囔囔著疲乏,老夫人心疼他此番奔波勞累也就放他去了。
另外還有庾聞謹,放走元昇的時候,老夫人告訴他不用拘泥禮節,若是累了乏了隻管開口,庾聞謹就坡卸驢,同樣起身告辭了。
他二人走後,席間倒沒有冷清下來,因為此前軍中已傳出消息,庾卓會親自負責今年的冬巡。
老夫人問過一些細節,又問何時拔營。
庾卓回答道:“待到杜使君和群牧使將軍馬一事安排好,某巡檢完畢後,即日起方可拔營。”
元桀接話說:“說起此事,聽聞杜使君要親自去馬場交付軍馬。”
庾卓道:“不錯,大王西行不久,鄰居們又個個財狼虎豹,軍馬與冬巡事關我雍州防禦,自當要比從前做得更加謹慎。”
“庾副使為我雍州嘔心瀝血,小將佩服,小將敬庾副使一杯。”
“大郎君久在軍營曆練,自然知道輕重緩急,若雍州人人都如大郎君這般,某還有何可擔心的。”
這話裡話外依舊在挑世子的不是。
老夫人咳嗽一聲,庾卓反應過來,“咳,一喝酒就話多,大家不必理,吃好喝好,吃好喝好啊!”
元桀則麵色陶陶,自是很滿意庾卓先前那番話。
看來元府三子之間,庾卓天生偏袒同為軍將的大郎元桀。
思量之際,杜初月聽見一陣老鼠的吱吱聲。
起先還以為是自己聽岔,待朝那門口一望,瞧見去而複返的庾聞謹時才知沒錯。
她放下碗筷,不動聲色道:“初月不勝酒力,恐怕要先告退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
老夫人含著笑,爽快地放她走。
杜初月和席間的人都行了告禮,從屋子裡退了出來,卻見庾聞謹也不說話,見她來了便引著往外走。
待出了東院,杜初月忍不住問:“庾小將軍,你找我來所謂何事?”
這時,院前的銀桂樹邊傳來一句悠悠回答,“找你來自然事出有因。”
杜初月這才看見倚在樹乾旁的元昇。
“這酒席我倆都沒吃飽,能否借杜娘子的清淨之地再喝一杯?”
“世子身上有傷還要飲酒?”
元昇滿不在乎道:“孤與阿謹好不容易死裡逃生,不能因為這點小傷就怠慢了他不是。”
庾聞謹亦是誠懇道:“某與二郎許久沒有敘舊,今夜就叨擾杜娘子了。”
杜初月想想,“請隨我來吧。”
杜初月帶元昇和庾聞謹回了步幽閣,這二人說是叨擾,實際已將酒肉都備好,就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。
那肉正是元昇講過的,要請她吃一回的火炙羊肉。
清風朗月,夜色正好,石桌四周都燒了炭火,三人到石桌前落座,沒有那些不相乾的人在,大家都表現得活泛許多。
庾聞謹連喝三滿杯酒,大笑道:“劫後餘生,真痛快!”
庾小將軍滿臉紅光,不見了平日裡的老成持重,看來他二人在黑風寨定是險象環生。
杜初月作主朝屋中喚道:“紫檀,將我今秋釀的桂花釀拿來。”
“啊?”
紫檀很快從屋中冒出頭,瞅瞅院中的兩個男人,“那桂花釀娘子不是很寶貴嗎?”
“既然釀了自當是拿來喝的,你又何必替我吝嗇?”
紫檀嘟噥幾句,因為離得太遠聽不清說什麼,但不久就見她進屋取了一壺香氣濃鬱的酒來。
杜初月朝庾聞謹介紹說:“這是依照古法釀製而成的桂花釀,庾小將軍若不嫌棄可以一試。”
“自然不會嫌棄。”
他正要去取那壺酒,熟料旁邊的元昇卻先他一步將酒奪了去。
元昇單手支著下頜,將酒壺放在鼻尖聞了聞,“桂花釀?為何從前沒見杜娘子拿出來過。”
杜初月莫名:“世子與庾小將軍死裡逃生,自然是要有好酒為你二人接風洗塵。”
“是嗎?”
元昇似乎對這話倒很受用,但他隻把那酒倒入自己杯中,並不給庾聞謹。
“小氣。”
庾聞謹抱怨一句,照常樂嗬嗬地去喝方才的清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