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刺進眼眉,像是無數把利劍試圖剜開一個人沉睡的心智。
蓮漪先是感覺到一絲風,潮濕的氣息令她想起記憶中暴雨的前兆,耳旁的聲音由模糊到清晰,開始像是從很遠傳來,慢慢傳近。
身體的力量複蘇,她終於睜開眼。
“青慈樹已經這麼高,這麼茂盛了。”
映入眼簾的是一棵參天古樹,樹冠如雲般散開。
當年她親手栽下它,每年長一寸,這高度算下來,應該有七八百年過去了。她竟然睡了這麼久。
和凡人一樣,靈滅宮的人沉睡後醒來,會把前一晚發生的事過一變。但實際上,八百年前的記憶也許就像封印她的那把劍,一直插在她的心臟深處。
被最親近的人背叛的滋味,再睡幾萬年都不可能忘記。
耳旁傳來鳥叫聲,“是靈音鳥。”她伸出手指,一隻五彩斑斕的小鳥落在她手上,這種鳥羽毛華麗,最擅長收集信息。
“在百明湖上有一夥人打鬥?”她嘀咕道,她沉睡這些年,靈滅宮周圍的靈力都已經散去,這裡也幾乎荒廢,像之前那樣的百宮齊拜、仙人齊聚的盛況早已不複存在。按理說,正常人都會繞道走。
“去看看。”
她剛蘇醒,法力隻恢複了一不到百分之一,但應對普通的暴徒足夠了。
飛出靈滅宮園,從上空俯瞰,整個蓮台仙山的版圖映入眼簾,這裡的靈氣果然遠不複從前,從前該毀的都毀了,好在根基還在,一切還能重新開始。
她如今反而疑惑一點,當年受的那一劍,她的仙根幾乎折斷,沒有灰飛煙滅是因為她本是仙人之體,但她能完好蘇醒的原因是什麼?
掌心的紋路也在漸漸清晰,她腦中閃過一種可能,靈滅宮的靈氣滋養可以忽略不計,那一定有其它靈力充沛的東西,或許是仙器,也或許是某種靈體。
距離百明湖二三十裡時,她果然看到一群打鬥的人影。
來到近處,一共十餘個人打作一團,每個人身負褐色長劍,從衣著看屬於同一個宗派。
奇怪的是,這些人都沒有拔劍,而是赤手空拳,圍著中央的一個人正在群毆。
蓮漪從記憶中搜索,紅衣白服的仙派隻有一個,正澤宗。但是作為仙境最強大的宗派之一,他們一直打著正道的旗號到處搜集寶物,怎麼跑到這兒了?
中間被打的人基本上被塵煙湮沒,隻偶爾看到黑色的頭發和一身灰布衣服。
她看了會兒,不明所以,但是跑到她的地盤上打架,她也不能不管。
於是點了下手指,一群人皆定住。
正在揮拳打人的動作停了後,煙塵散去,中間的人露出身形。
她看了眼,是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年輕人,懷裡死死抱著一樣東西,似乎那樣東西比他的命還重要。
情況很明了,盜賊是不可能把任何東西看作比自己的命還重要,這種情形,很可能是正澤宗的人看中了這件寶物,意圖占為己有。
不過這年輕人穿得如此寒酸,能有什麼寶物?
正這麼想時,她眼睛猛地睜大。
因為年輕人動了。
這群正澤宗的修仙雖然等級不高,但作為仙境頂級的門派,他們的門檻極高,到了他們這個年紀,單個仙者就能橫掃上百個有靈智的妖類。連他們都被定住,年輕人居然能動?
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掌,的確,她現在功力恢複了才不到百分之一,封印她的劍尖還留在體內。
不過……
年輕人看到他們沒再打自己,起身飛快地檢查了下懷中的東西,發現已經有裂痕,但當下拆開了幾個組成部分,重新擺起來。
蓮漪心下又是一驚,怪不得會引人爭搶,他竟然隨身攜帶了一座小型的萬寶塔,這種寶物製作極難,可攻可守,幾乎萬能,尤其是其製作材料難得,在仙界一直有價無市。
她確認了下,是萬寶塔不錯。
年輕人把東西組裝好後,左右看了看,把東西包好,似乎也有些疑惑周圍人發生了什麼,但是顯然無暇顧及,又飛快地跑起來。
剛跑了兩步,蓮漪落到他麵前。
抬眼看去,這人灰頭土臉,嘴角還有血跡,身上也有多處劍傷,但都是皮外傷,即便如此,依然難掩他眉清目秀,相貌出眾。
年輕人看到她,彎腰拜了拜,“多謝相救。來日定報答姑娘。”說罷繞開她往前走。
蓮漪嘖了聲,又抬指點了下,這次稍加了些功力,但是依然沒發生效果。
“喂。”
年輕人回過頭。
“我讓你走了嗎?”
年輕人笑了笑,“姑娘還有事?”
蓮漪冷笑一聲,她活了兩千年,沉睡八百年剛一醒,卻在一個年輕人眼裡變成了姑娘。難道他看不到,從她的身影一出現,那群被定住的人便露出極致的驚恐。
那是刻在骨子裡的恐懼,在他們眼裡,這個身披墨色長袍,長發及地的妖冶女子,是滅世魔頭一般的人物。
看來即便八百年過去,她靈滅天主的封號依然存在魄力。
這年輕人一看就是初出茅廬。
她此時重創在身。又有許多仇家,那件寶物算得上雪中送炭,都送上門了,她又怎麼可能放手。
“東西放下,你可以走了。”
年輕人平靜地看著她,笑了笑,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,但是蓮漪明白,這是在拒絕。
蓮漪臉色顯出凝重,那就隻能硬來,從剛才看,他似乎有什麼本領能擋住她的攻擊。
從剛才起,她就發現了幾分蹊蹺,短短片刻的功夫,他的傷似乎全好了,臉色也好了幾分。她麵上不動聲色,背後一隻手暗中開始施法。
捆仙繩是召出來了,但不知為何就是不往他身上去。
又試了幾招,屢試屢敗。
年輕人見她隻一味瞪著自己,不再說什麼,又彎身拜彆了。
“回來!”情急之下,她長臂一伸,但剛一出手,發現根本使不上勁,何況她身上還有傷,隻見年輕人習慣性地使出了反擒拿,略一用力,她竟然痛呼一聲,倒在了地上。
與此同時,被她定住的那群人全部活過來。
正澤宗的人第一反應是撒腿就跑,但其中一人恰好看到剛才的一幕,喊道:“靈滅天主功力還沒恢複,我們先殺了她,為眾仙除害!”
其餘幾人原本不信,但見她無力地躺在地上,臉色蒼白,於是一擁而上,持劍紛紛刺過來。
蓮漪暗咒一聲,心口封印處的疼痛一瞬間又襲上來,就在這時,一個身影擋在了身前。
“諸位,能否饒過這位姑娘一命?”年輕人道,“她隻是定住各位,並沒有傷害你們……”
話音未落,一群人忽然如點燃的爆竹,發出一連串的爆炸,剛才還活生生的人轉眼灰飛煙滅。
蓮漪合攏五指,“不識好歹。本天主再不濟,殺你們也綽綽有餘。”
年輕人半張著嘴愣了愣,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止住了。
這次他沒有拜彆,轉身向遠處走去。
不能讓他走,先不說他身上有萬寶塔她誌在必得,一旦此人出了靈滅穀,讓外界知道她蘇醒的消息,以當前的處境,那些正道門派無論來哪個,都極有可能令她再次重創。
但是眼下她居然一時想不出對付他的辦法。
不得已,還有一招……
年輕人邁步向前走,忽然感到周遭靜了下來,仿佛有人施了寂滅的仙法,連空氣的流速都減緩,就是這時,一道女子婉泣的聲音悠悠傳出,哭聲哀婉,令人揪心。
他猶豫了片刻,轉回身。
管用,蓮漪在心裡暗道,也虧這年輕人涉世未深,看不出她的術法。這招引魂術,無論仙靈還是凡人都難逃其中。
“你剛才的樣子,不像一個柔弱女子。”年輕人來到她麵前。
意思是她哭得太假了?
引魂術裡的哭聲足以假亂真,但眼下她看得出,對這男孩子不能用平常招術,她收起法術,不再打算欺騙他。
“本天主受至親至愛背叛,失去功力數百年,今朝蘇醒,從沒想過傷害任何人。正澤宗的人擅闖靈滅穀本是死罪,一旦放他們出去,讓外人知道本天主蘇醒,不出三日本天主就會有性命之憂。”
“如今本天主孤苦伶仃,不能不為自己打算。”
她抬起頭,看向年輕人的眼睛,“本天主救你一命,不圖你還我什麼,隻要陪在本天主身邊三日。”
三日內,她總有辦法對付他,再把萬寶塔占為己有。
“恕難從命。”
蓮漪指尖一緊,差點把掌心抓破,她吸了一口氣,閉上眼。
眼淚決堤而下。
沒想到曾經叱咜風雲、怒則天地為之改色的靈滅天主,也有哭著求一個小輩的一天。
求就罷了,對方竟然還不答應。
這股怒氣,她怎麼咽得下去。
“一日。”輕爽的男聲道。
蓮漪睜開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