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聽年踏入汴京的那一刻,就相信自己即將日進鬥金,財運亨通。
畢竟腳下踏足之處八荒爭湊、人物繁阜,就連眼前的這座臨河園囿也獨具氣韻。
花光柳影落於遠處的亭台簷角,麟光斜照下,如彩雲墜金、織錦畫屏。和風忽而一動,空氣中潮濕香霧輕拂而來,瞬間香沁入骨,沉浸在春色中的紀聽年不由打了個噴嚏。
貼身丫頭喜眉忙鬆開在指頭上繞了幾圈的柳條,幫紀聽年拍拍背,結果也反被花香招染,噴嚏打得前後俯仰了起來。
紀聽年捂著口鼻樂得直笑。
“雲樂郡主!總算找到您了!”
一位身著天藍宮裝的宮女尋聲而來,步履匆匆。
紀聽年回身一看,認出她乃太後跟前的掌事姑姑,前幾日入京時曾為她們接風。
“郡主,太後娘娘命我帶您到芍藥園吃靈仙河蟹呢。”掌事宮女笑著欠身行禮。
山珍海味最是動人心,紀聽年喜出望外,忙抖落掉衣裙上的落花,笑回道:“勞煩姑姑帶路。”
一路花香,不絕如縷。
喜眉跟在紀聽年身後,隨著郡主和藍衣宮女一同經過了百花擁簇的寧畫亭,穿過花香繚繞的迎香洞,正欲從一條小徑上離開,卻察覺走在前麵的紀聽年猛得一哆嗦……
“郡主!您怎麼啦!”
喜眉大驚,趕忙上前,瞧見紀聽年好似被什麼東西嚇著一樣,臉色變得煞白。
“灰蟲子……有灰蟲子……鑽我衣服裡去了,好多!”手足無措的紀聽年慌得蹦跳起來。
四周明淨無塵,樹木花草井然有章。喜眉環視了一圈周圍的風景,莫談蟲子了,空氣中連一絲雜塵都不可見。
她為紀聽年拍拍上裳,抖抖衣裙,也不見得有任何蟲子的身影。“您先彆慌,莫不是看錯了?”
紀聽年拍拍心口平複了一會兒,開始產生自我懷疑。汴京新鮮事兒多,莫非這也是什麼奇特的機巧?
“郡主莫怕,相信奴婢,這不礙事的。”掌事宮女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樹梢,繼而轉身安撫。
有了這話,紀聽年淺舒了一口氣,慢慢放鬆下來。
喜眉將關乎身家性命般的懇切目光投向掌事姑姑:“姑姑見識廣博,快為我們解解惑吧,這有什麼說法嗎?”
掌事姑姑一臉風輕雲淡:“郡主不用擔心,不過就是普通的陵蠡罷了。”
“陵蠡是什麼?”紀聽年心中雀躍,這名字聽起來怪新奇的,還帶點文雅氣,說不準是碰上什麼祥瑞了!自己剛剛表現得一副驚恐樣,真是怪丟人的。
掌事姑姑牽引著主仆二人往前走,一字一句地向她們解釋:
“陵蠡,就是鼻涕蟲而已,不會咬人的,隻不過黏糊了些,不易抖落,現在大概黏在您的裡衣上了。”
“噠呲”一聲,紀聽年腳步猛地刹住,四周和煦的清風瞬間變成了陰風,把她身上的雞皮疙瘩全吹起來了。
若非有掌事姑姑在場,此刻她心中的爆鳴定會遍布整座園囿。
見自家郡主欲哭無淚地僵在原地,臉色仿佛被白泥粉刷過一般,喜眉又心疼又著急:“姑姑,這可如何是好?”
“您放心好了,雖說陵蠡在京城乃尋常之物,但怎會因此委屈了郡主?奴婢這就去為郡主尋一套新衣,不過望郡主恕罪,找到一身合規製的衣服大抵要些時辰,還得勞煩郡主等上奴婢一等。”
姑姑又指著前方的路:“芍藥園就在前麵不遠,您二人先赴河蟹宴如何,保不準太後娘娘過會兒要接見郡主,免得娘娘見不到人心急。”
隻要能等來新衣服就好。紀聽年僵著身子,小心翼翼地輕聲道:“勞煩姑姑了。”
“郡主切記少動,免得陵蠡上竄下跳惹您心慌!”藍衣宮女特意加重“少動”二字,叮囑完後就匆匆離去。
留在原地的二人仍被恐懼的陰霾籠罩,紀聽年的心確實“上躥下跳”個不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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麗日鎏金,蔓綠花紅。芍藥影動,隨歡笑聲翩然搖曳,張揚地溢出沁人幽香。
與芍藥淡雅的香氣一同飄溢在園中的,還有鮮美香濃的蟹味。
靈仙河水質清淨,皇家專門劃分了一處養殖河蟹。得益於專人培養的匠藝與得天獨厚的環境,生長在靈河的河蟹肥大鮮美,有“一朝食得靈仙蟹,終生賽過老賽星”的美名。
擺放著蟹餐的芍藥園裡已是賓客滿堂。滿園的佳人姝麗,紅飛翠舞,如春色般動人奪目。
“咱們汴京城新來了一位郡主,不知各位姐姐們聽說了沒有?”本聊著京中趣事的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話題。
一位名府千金驕傲地接話:“這我知道,是靖南王的女兒雲樂郡主,聽說是從雍州來的!”
這話既出,座下眾人紛紛發出感歎:“靖南王可是我朝的功臣名將,他的女兒一定超然不凡!”
“靖南王英勇善戰,厥功至偉,其父如此,這位郡主又怎會是尋常人等?”
遠座的一位妙齡小姐突然驚道:“開宴前我看了一個仙姿佚貌的女子,難道就是這位雲樂郡主 ?”
眾人連忙將眼神投向坐於席首的女子:
“葉姐姐見多識廣,廣結勝友,不知對這位郡主可有所了解?”
眾人一邊大快朵頤,一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,話題無不圍繞那位素未謀麵的神秘郡主。
被目光圍繞的葉溪和擱下茶盅,沉吟片刻:“既然我身上寄予了大家的希望,那我就略說一番知道的消息。”
席間瞬間鴉雀無聲,葉溪和高深莫測地笑了笑,在眾人的期盼中緩緩道來:“據我所知,那位雲樂郡主靜若秋水,動若秋雲,一舉一動猶如芳蘭竟體,神女臨世。”
眾姝們震驚得大張著嘴。
“‘芳蘭青女染塵埃,水上淩波輕踏月’。雍州的一位名士對雲樂郡主見之難忘,曾作此詩予以讚譽。”
人群中的感歎聲一浪接一浪。
就在她們凝神細聽之際,有人驚喜地叫喊:“快看,雲樂郡主來了!”
眾人一齊側目望去——
一名韶齡女子身著粉霞羅裳,頭綰俏麗雲花髻,如聚雪之月款款而來。墨玉般的青絲翩垂及腰,隨著蓮步飄然遊弋,猶如出水芙蓉絕塵脫俗。
眾人屏息凝神,放下手中鮮美的河蟹,注目著這尊儀靜體閒的“神女”徐徐走入席間。
她端持著小臂,上身靜置,作恭謹狀,隻有雙腿在緩慢前移。春風翩然吹落幾瓣海棠,落在女子肩頭,她視若無睹,保持著莊謹持重的走姿。
纖纖雅步,無聲無響。
席上眾人看呆了眼睛,暗暗驚呼她端莊安詳的姿態,自此仙姝在心中有了摹像。
紀聽年被宮女引至席位。她倒也沒有注意彆的,隻是被滿園的鮮香勾住了魂。她尋味而望,案幾中央擺滿了黃嫩的河蟹,依稀還冒著熱氣。四周擺滿了千層餅、鹿梨漿、鳳梨等時興小食,更有蘭芷酒、芳春酒、紅曲酒等多種酒品以供食飲。
自幼遠居雍州不毛之地,今朝終於見到河蟹了,她卻對它可望而不可及,隻能眼巴巴地望著。她承認自己平素確實貪圖口腹之欲,但是現在解決掉身上黏糊糊的陵蠡更重要!萬一不小心應激喪命了,對於此生還沒體會過富貴夢的她來說豈不是莫大的悲哀?
美食在四海之內不儘其數,她的小命卻隻有一條!
越是肉香四溢五味俱全,紀聽年便越是被折磨得苦不堪言。她使出了全身的忍耐力,控製著全身不動不晃,連帶腦袋也不敢轉動絲毫,即便身體已幾近僵硬。
忽而餘光向旁邊的席位一瞥。紀聽年瞬間驚住,剛剛隻一心關注著衣服裡的動靜,怎麼自己已經被四周的目光包圍了?
她豎起耳朵細聽周圍的竊竊私語聲。
“沒有口腹之欲啊。”
“原來對世俗的吃食不感興趣啊。”
“不同凡俗,端莊之人也。”
“果然是神仙姐姐。”
“凡塵的食物”“不食人間煙火”“神仙姐姐”等字眼兒在空氣裡蹦來蹦去,上下飄蕩……
紀聽年眼珠子咕嚕一轉,汴京城裡連“神仙姐姐”都出現了?這是碰上了什麼好年頭呀!她也要見見!
忽而棲鳥一聲長鳴,眾人引頸望去:遠處芍藥花動,透過重重碩葉,太後的尊駕出現在朦朧花葉間。
身著大紅縷金宮袍的婦人在宮人的擁護下走來,繡有牡丹絳紋的袍腳墜地,綷?有聲。一步一動間,穿花步搖在風中微動,泠泠作響。
園內的嬉鬨聲頓消,賓客們一齊起身行禮,敬叩萬福。
太後環視眾人,看到人群中一個略顯僵硬的身影,心下了然一笑。
她於芍藥園的花台前坐定,斂起廣袖,莊嚴地舉起金樽:“春色寂寞,暮歲留人。與諸位共賞春景、共享雅宴,實乃暮春之樂事。”
端謹威嚴聲音從高台傳來,能明顯聽出滄桑的音痕,再仔細瞧那看似明豔的容顏,實則也藏有不少皺紋,如受過風霜的紅梅,擁有歲月獨賜的風韻。
“多謝太後娘娘相邀。”眾人一飲而儘。
“今日還有一件要事,哀家特意延請了雲樂郡主。”太後向身邊的宮女示意:“帶她來我身邊吧。”
席間周圍喁喁私語聲又起,眾人的視線再次一齊落到那個形貌昳麗的女子身上。
萬丈目光投來,紀聽年驚覺身上一陣悶癢。
糟了,是陵蠡在動!
刹那間,寒氣從腳底板彌漫至全身,她吸了一口氣,將剛到嘴邊的尖叫用力壓了回去,可憐地微縮雙肩,緊張地不敢動彈半分。
在無數陌生的眼神下,她緊隨宮女走在席間的中道上,仍舊保持著上半身靜止的走姿。
那凝重的姿態直讓人以為自己誤入了一場神聖祭祀,立馬挺直腰板不敢懈怠。
隻是眾人並不知道這位小“祭司”裙擺下的腳趾正狠狠摳著地。
“小女紀聽年見過太後娘娘,願娘娘福壽萬安,福澤萬年。”哪怕壓低了一絲聲線,少女的聲音也輕靈盈耳,如脈脈流水。
咫尺之距,太後清楚地看到了紀聽年蒼白的臉色。她摸了摸紀聽年的臉,展露慈顏:“靖南王在有生之年為我大祁守邊固土,除殘去穢,釋我大祁南顧之憂,厥功茂偉。哀家感念你父親的不世之功,想著一定要照顧好他的獨女。現在你到了汴京,哀家總算能有個照應。若有不習慣的地方,儘管來告訴哀家。”
紀聽年沉氣屏息:“謝太後娘娘關照,小女銘記在心。”
在宮女的指引下,紀聽年在太後的下首坐下。一落座,她便咬緊牙關,微縮起脖頸緩緩心中的瘮懍,然後聳起上身,垂眼端坐,恢複成一尊神祇。
坐席下的驚歎聲接二連三,此起彼伏。
這些動靜全都落在太後的眼裡。時機已到,隻待再添一把柴火。
“其靜若何,蘭生幽穀;其質若何,清雲出岫。哀家見到聽年,便想起了那空穀幽蘭,清質脫俗。”
本以為再沒自己事兒了的紀聽年忍不住打了個激靈,太後怎麼還吟起詩賦來了?
“月與水相映,花與人相佩。雲樂郡主質若幽蘭,在哀家看來,群花之中,唯有這高潔淡雅的蘭花才能與之媲美。今日便贈雲樂郡主一車蘭花,以表哀家的賞識之心,也得添河蟹宴一大雅事。”
“哀家還有一件珍藏已久的蘭花紋羅衫,也順道贈給雲樂郡主吧!”
紀聽年:“……”